八月二十八日。
晴。
阳光普照。
离开陈氏坞堡，往山林深处去，阳光渐被树木遮挡。
每当面前出现叉路，贺迦都会转头去看落在最后的人。那人便会给出方向。几次过后，不等贺迦回头，那人就会提前介绍前路的状况。
“再往前有三条岔路。中间那条和左侧那条都能到我们要去的地方。中间那条需要绕道山顶。若是走左侧那条，只需再走盏茶功夫就能到。”
闻言，楼祭酒当即偏向了左侧。
没多久，隐隐有水声传来。渐渐地，水声越来越响。很快，一条河流出现在他们面前。
此处山体落差较大，水流速度颇快。楼祭酒一抬眼就看到两个水车。其中一个有条不紊转着，另一个则转得忽快忽慢。
驻足片刻，指路人道：“上面还有几个水车。”
楼祭酒转头看了看他。此人皮肤异常白晰，眼瞳的颜色也比一般人浅。
贺迦在旁道：“罗悉的父母是朗西族人，因不堪狼族奴役，逃来了大扈。朗西族出巧匠，罗悉跟着他父亲学了不少东西。”
楼祭酒点了点头，问罗悉：“你父母可还安好？”
罗悉道：“父亲和母亲早些年过世了。”
楼祭酒没有再问什么，抬脚往上方走去。
走过一个陡坡，水流明显平稳很多。楼祭酒停下脚步。
一眼望去，此处有大大小小好几座水车，岸边还有不少残留的木头。
贺迦看了看罗悉。
罗悉当即道：“苏公子研究出来的水车虽好，但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用，尤其是水流和缓的。”
说着，他走到一座静止不动的水车前道：“若是水流不够急，很可能出现水车转不起来的情况。”
语罢，罗悉从地上捡起几块木片。一脚踏上水车，他把木片一一插到了水车的凹槽里。随后一蹬脚，双脚落回岸上。
静止不动的水车开始缓缓转动。
“若是能增加与河水的接触面积，就有可能让水车转起来。”
楼祭酒看着水车若有所思。
贺迦对罗悉点了点头。
罗悉又道：“另一个方法是增加流速。”
他引着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过了一座桥，在一个巨大的水池边停了下来。罗悉正打算演示一下如何利用这个水池增加流速，推动下方的水车，就听楼祭酒开口了。
“平日里将水蓄在池中。需要利用水车灌溉时，打开阀门。水流倾泻而下，推动水车运作。”
国子学里的水车就是这么操作的。楼祭酒出门前曾好好研究过一番，焉有不知之理？当然，他并不打算跟二人解释。
罗悉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贺迦瞥了他一眼，上前一步道：“大人英明。”
楼祭酒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拾级而上，他好好看了看水池，随后转身问罗悉：“这些办法是你想出来的？”
罗悉摇头：“是苏公子。”
想到什么，他又道：“也有可能是那个老人家。”
楼祭酒微微蹙眉。
罗悉理了理思路道：“将官们招人造水车。我凭借父亲传给我的技艺选上了。后来苏公子带着我们来了这里，给我们讲解水车的原理和要注意的地方。那个时候，他的身边有一个老人，会在他演示的时候搭把手。苏公子对那位老人很敬重。听说，是因为那位老人家曾经给苏公子解过许多疑惑。”
贺迦在旁边道：“那个老人家很多人都见过。生前一直住在山里，是名樵夫。一生无妻无子。身后事是苏遗帮忙办的。”
闻言，楼祭酒道：“这个苏遗倒是热心。”
罗悉道：“苏公子在乡间的风评很不错。”
楼祭酒挑眉：“哦？”
罗悉犹豫了一下，道：“一个老农指点了他两句农事，他一直以师事之。”
楼祭酒“嗯”了一声。
罗悉接着说道：“苏公子曾经被邀请去一个村子附近建水池，结果村民们很抵触，差点闹出乱子。”
楼祭酒来了兴致。
罗悉就自己所知介绍道：“那个村子附近的河道水流和缓，不足以推动水车，当地官员便想在上游建一个水池。”
楼祭酒道：“这是好事啊。水车建完了，村民就不需要挑水了。该服役的服役，不需要服役的尽可以做些别的。他们为什么抵触？是不是没和他们说清楚水车的好处？”
罗悉道：“说清楚了，但是所需的人力物力超出了村民们的预期。”
这件事贺迦也知道。他补充道：“那块地面积有限，附近也没有什么开荒的可能性。村官听说别的地方建了水车后也想效仿，发现河道环境不适合便想建水池。总之，别人有的，他们也要有。于是请了苏遗过去。”
“苏公子还没进村就被村民拦住了。”罗悉道，“那些村民还想打人，还好贺将军路过。”
楼祭酒转头看贺迦。
贺迦道：“不错。那里的村民颇为凶悍。”
楼祭酒问：“最终水池建成了没有？”
贺迦道：“没有。苏遗去实地看了一下。发现那个地方不适合用水车。”
“怎么说？”楼祭酒问。
“水车方便灌溉，但也要考虑排水。”罗悉道，“苏公子请了老农来帮忙查看，发现那个地方不合适用水车。”
楼祭酒不打算深究不合适的具体原因，他问：“后来怎么样？不了了之了？”
贺迦和罗悉对视一眼。
罗悉道：“苏公子发现事不可为后，先回陈氏坞堡了。但一年后，他又去了那个村子，在那里建了翻车。”
楼祭酒知道翻车，他在大乾跟那些士大夫出游的时候，在田间看到过。或脚踏或手摇，也能节省不少劳力。
罗悉还在那里解释翻车的构造和原理，楼祭酒已经继续往山上爬去。
绕山一周，看过了苏遗为樵夫立的碑。三人缓步下山。
尚未出山，楼祭酒的脚步突然一顿。他眯起眼睛盯着某处看。
贺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见一人猫着腰，搭着弓，正瞄准什么东西。
“大人想在山里再逛逛吗？”贺迦问。
五彩山里野物颇多，他随身带着弓矢，若是楼祭酒有心行猎一番，倒也不无不可。
楼祭酒没有回答，他蓦地叫了一声：“中普！”
语音落，那个搭弓瞄准的人一箭射出，却是失了准头。一只野鸡振翅飞走了。
那人循声看过来，见到楼祭酒，立刻将弓往身上一背，小跑着过来了。
“见过大公子。”
楼祭酒皱眉：“你不在家里，跑这儿来做什么？”
中普道：“小娘子应陆家娘子的约，来陆家别院游玩。小人奉老夫人命护送小娘子。到了别院，小娘子听说五彩山里有种野鸡毛羽艳丽，便命小人来山中寻找。”
“陆家娘子？哪个陆家？”
“陆大将军的陆家。”
楼祭酒眉头紧蹙。
他对中普道：“你现在赶紧回去。老夫人让你护送小娘子，你便应该时时守着她。若是她再差遣你，你告诉她，我说的，让你看着她。切记，赴完了陆娘子的约，立刻送她回去，莫要在外盘桓！”
陆大将军夫人陪着女儿和女儿的朋友们去了城外别院，陆大将军军务在身，没有同去。
他又读了一遍桌案上的启文草稿，再三斟酌了其中某几个词句。
守在门外的亲兵尽职尽责地替他挡掉了一波又一波访客。
华灯初上时分，明暗交替之际，陆大将军抛开纠结，研墨提笔，开始誊抄这份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