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辛小学三年级的生日礼物是一只仓鼠。

    胥辛的仓鼠小小只，白白的、胖乎乎，软得像液体一样，又总是懒洋洋的，经常躺着、站着、玩着就睡着了，像一块超小号毛毯。

    最有意思的是，仓鼠的胆子很小，胥辛的仓鼠尤甚。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就会浑身颤抖惊恐脸尖叫，或者试图把头埋进身上的毛毛里，假装自己只是一团毛茸茸，总是能把胥辛逗得捧腹大笑。

    逗仓鼠-仓鼠尖叫-开心，这个循环几乎形成了一个正向反馈。

    某一天，胥辛小朋友因为爸爸莫名其妙的批评，烦躁得把头发揉成了鸡窝头。

    无聊？不开心?

    为什么不去逗逗小仓鼠呢？

    看着小仓鼠惊悚脸尖叫，满笼乱跑，疯狂踩转轮，轮子都要冒火星了，胥辛看这小东西滑稽的模样，笑的前俯后仰，开心极了。突然，肉乎乎的身子一歪，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小仓鼠以前也经常装死，但是这回格外逼真，直到胥辛都笑的喘不过气来了，小仓鼠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胥辛轻轻的弹了弹小仓鼠的鼻子，平时小东西该该跳起来尖叫了，但是这回它却十分淡定在装死。

    哟，小东西长能耐了嘛？胥辛心想，但是不管怎么逗，它都没有反应了。熟悉的、微弱的心跳声不见了，软乎乎的身体也变得僵直。

    胥辛慌忙叫来大人，妈妈告诉他，小仓鼠被他吓死了。

    什么样的生物会脆弱过度竟然能被吓死呢？

    对于胥辛来说，他从小就不怕打针，看着闪亮的寒针，能咯咯的笑出来；从树上掉下来像没事人一样继续玩，和小伙伴疯闹；腿上撕裂腕大的疤，鲜血哗哗的流，缝起来的时候，也就皱皱眉。

    他似乎天生少了根筋，不知道恐惧为何物，也不理解什么是死亡。

    所以无论是挖土埋葬小仓鼠，还是妈妈提出给他再买一只新的，他全程都是笑嘻嘻的。

    新来的小仓鼠二号依旧是小小只，白白的、胖乎乎，也依然会因为一点风吹草动而弄出许多滑稽的大动静，但是在胥辛眼里，却不再有趣了，相反，二号这种宛宛类卿的举动（虽然全世界的仓鼠可能都是差不多的反应）反而会让他更加烦躁。

    他再次烦躁得把头发揉成了鸡窝头，妈妈涂着口红，漫不经心道：“重要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过程仅仅取决于你怎么看待这件事情，你应该更新你的三观了。”

    殷女士留下一番云里雾里的话，便翩然起身离去，她和胥铭宏还有一个重要的晚宴要参加。

    胥辛放暑假回老家时提起了这件事，奶奶慈祥地摸了摸他的头，没有多少文化的老太太解开了他的心结：“因为它也是一个生命，你把它当朋友了，你的无心之举却伤害了你的朋友。”

    “过去的不可能再挽回，你所能做的就是用你的实际行动去减轻你自己的愧疚。”

    “虽然你的小朋友看不到了，但是你所失去的失去的一切，终会以另一种形式陪伴你。”

    胥辛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他所能给予二号最大的善意就是不管它，它的日常起居自有保姆照顾。最终二号得以寿终正寝，胥辛也不吵着要宠物了，殷女士不用费心挑选结局皆大欢喜。

    但这件事情并没有在胥辛的记忆里淡化，被风吹走，而是始终留在那里。

    天台上崩溃的少女，肆无忌惮对他袒露出最脆弱一面。即使那一幕过去好久，手掌上残留的温度与记忆中心脏跳动的幅度相重合，将生命的鲜活与脆弱展露得淋漓尽致。

    再加上那个乌龙的吻，一种诡谲的命中注定，让他相信对方就是他所失去的曾经的浪漫。他不计后果去帮她，他想成为她的英雄，他享受着她的崇拜，又不想让这种微妙的关系变质成庸俗的恋爱。

    经历了一番洗礼，胥辛并不认为爱情是什么高尚美好纯粹的东西。

    但是两人的相处并非总是一帆风顺，三观不合让他们靠近后，他才发现软绵绵的性格下同样隐藏着锋利的的棱角。

    如果没有那场绑架，也许他们会止步于暧昧的同学关系，他还是会更偏爱她一头，但他也永远不会再更近一步，少年有着自己的骄傲。

    犹如末日逃亡一般磕磕绊绊的过程中，胥辛其实在潭枫丹的连胜呼唤中短暂苏醒过几次，但他实在是太累了，身体好像耗尽了电量的干电池一般，无法再驱动一分一毫。

    在介于昏迷与沉睡之间的领域，胥辛做了一个美好的梦，梦里坐在主驾驶位的潭枫丹比现在更成熟稳重，也更加的美丽，笑着和他说些什么，后座的小女孩咿咿呀呀说着没人听得懂的话，想要加入他们。

    和煦的春风拂过他的发丝，心情是从未有过的满足与舒展。

    后来在医院治疗的时候，胥辛也反复做着相同的梦。

    少年将之视为一种关于未来的启示，他相信只要遵循着某种冥冥之中的旨意，就能实现梦中的预言。

    胥辛放下了自尊，破天荒头一回主动向一个女孩求爱，却一直在被对方婉拒。他总觉得潭枫丹的理由并没有明面上那么简单。

    成绩？高考？未来？

    为什么这些事情会被画上等号呢？且不说他对自己真心的表白总被当成玩笑感到恼火，哪怕有一天他的父母不是胥铭宏和殷斯年，胥辛也有信心能养活自己和潭枫丹。倒不如说没有父母来规划未来更好，曾经有篮球俱乐部向他发出过邀请函，他玩赛车的时候人家也说他很有天赋……

    但是胥铭宏通通不同意，这些东西在他看来都是奇淫巧计，是胥辛耽于享乐的借口。即使他再怎么有天赋，也没有杨君泽的满分试卷有意义。

    终于，在胥铭宏的又一次教训里，胥辛回嘴了：“你天天念杨君泽，是不是因为他是你和他妈暗结珠胎生下的的私生子啊？！”

    胥铭宏粗粝的巴掌打得他嘴角出血，胥辛还在继续输出:“杨叔叔知道这事吗？你要不把他认回来改姓归宗赓续血脉？”

    胥铭宏另一个巴掌紧随其后，被殷斯年拦下。女人冷漠地说道:“胥铭宏，你恼羞成怒，不要拿我的孩子出气。”并吩咐胥辛回房冷静一下。

    胥辛想潭枫丹打个电话，如果这个时候能听到她的声音就好了，她经常用的那串手机号码他已经熟稔于心，但是他不敢拨出，怕给她带来更多麻烦，他沉沉睡去，希望明天进教室能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

    胥辛不能理解潭枫丹的世界，但是他尽量遵守她的规则，他愿意为了她去跨越现实的沟壑。在胥辛的想象中，只要公主殿下轻点玉首，他就能化为英勇的骑士上刀山下火海斩恶龙，抵达幸福的彼岸。

    少年迫切地需要一个承诺，有时候他觉得她分明也是喜欢他的，却还在犹疑不定观望。如果真心喜欢一个人，不应该不顾一切想要和对方在一起吗？不安像潜藏在迷雾中的巨兽，若隐若现，只能在惊鸿一瞥中猜测，巨兽会在何时何地给出怎样雷霆一击。

    胥辛在惶惶不可终日的等待中，迎来了最为惨痛的真相。如果潭枫丹喜欢任何其他一个人，都不会比杨君泽更让胥辛难受。过往的点点滴滴提醒着他的自欺欺人，难怪她对杨君泽百般维护，难怪胆小的耗子能生出无穷的勇气去捍卫正义，原来是爱情的力量。

    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爱情的美好与纯粹，却不属于他。

    胥辛尽可能地避而远之，这是他能释放的最大的善意。妒忌的熊熊烈火时刻燃烧，破坏着他的理智，催促着他去破坏一切，唯有远离，方能让他镇定下来。

    可是为什么她看起来那么难过呢？明明更痛苦的人不应该是我吗？

    思考这些问题只会让他更难受，胥辛计划用时间去冷却热血。可是他们却以一种最为难堪的方式告别。

    被欺骗着饮下的毒品，释放了他心中的野兽，也许那正是他最不可告人的欲念。胥辛觉得，他和他像动物一样在灵堂面前交合的父亲，也没什么两样。

    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灵与欲中虚幻的身影化为现实，他想忏悔，可是对方哪怕只是听到他的声音，也会浑身颤抖地捂住耳朵逃跑。

    胥辛努力想追上心爱的女孩解释，四个保镖掣肘着他的手脚，在染成乌色的雪地里翻滚，胥铭宏像是要踩断一般用力踩住他的脊骨，俯下身啪啪又是两巴掌，文雅的伪君子罕见地爆了粗口：“胥辛，你他妈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殷斯年则是把女孩闭嘴的代价，一笔一笔帐算给他听，三年之内帮潭镜磨升上院长的位置加上一笔巨款，真是一笔好买卖。殷斯年嘲讽道，就当是给你交了笔学费，以后不要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殷斯年口中不三不四的人指的是钱多多。警方全力调查下，真相很快水落石出。在潭枫丹来之前，钱多多灌醉他的酒里放了毒品，钱多多将以欺骗未成年人吸食毒品罪，被判处有期徒刑，由于胥辛为未成年人，具有加重情节，会从重处罚。

    我想见见他，胥辛提出。出乎意料的是，殷斯年并没有阻拦。

    我明明把你当兄弟，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胥辛想不通，他觉得自己从亏欠过钱多多，就算那些道义都是虚情假意，但是谁会对自己的sugar daddy痛下狠手呢？

    “兄弟？”钱多多收起了笑容，刻薄的三白眼上挑，第一次与他平视。没有了嬉皮笑脸和插科打诨的掩饰，胥辛才发现他长着一副好像谁都看不惯的吊梢眼，冷冷地看着世间百态。

    钱多多语气讥讽地向他揭示一个又一个残酷的现实：

    “小少爷，你到现在都没明白？咱们可不是偶遇，而是我的煞费苦心才能成就你的英雄高光时刻。其实吧，那个小偷和后面的打手，都是我安排的，特地让他们点到为止，不然就凭借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脑袋肯定要被开瓢。”

    “之所以瞄上你，原因也很简单，你们家不是因为司机赌博的事情端了A市的地下赌场吗？我干爹也跟着一起进去了。别着急，我可不是为了干爹报仇，我爸还替他进去挨花生米呢。主要是吧，干爹为了他的面子工程，千金买骨，你懂吧，哎，你又不知道，你还没我上课认真听讲呢？总之就是干爹为了不让其他小弟寒心，要好好照顾我爸的身后事，主要就是我和我妈，不然我这成绩哪能上一中。说真的，我爹那个烂人，我早盼着他死了，没想到他不仅死了，还难得给我和我妈留了个遗产，真是死得其所啊！就是咱这福分太浅接不住啊，干爹也没了，我只能自谋生路，这不就傍上你了吗？”

    “哎，你别急，马上就讲到了。我原意吧，也不是想害你，主要是我干爹进去前特地给我嘱咐了，一中有钱人多，让我好好把握机会。但是吧，不能仅仅当有钱人的狗，就算再怎么会摇头摆尾，利用价值没了，狗还是会被抛弃的。我要想和你建立长长久久的关系，就得成为你的共犯，留点你年少无知激情犯罪的证据啥的。”

    “我就琢磨着吧，搞点什么好呢？你跟我说你家里那点破事的时候，这机会不就来了吗？有道是天予弗取，必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高一上学期一班的补课费是我偷的，我没想到就这么点事，学校竟然把警察给招来了，心里有点慌，刚好就想到了这个一石二鸟之计，这样你解决了叛徒，我解决了警察，双赢多好，没想到你这嘴上口嗨要怎么怎么报复，实际行动那是一点都不敢做啊？还整出失忆来了，年纪轻轻就老年痴呆啦？次次食言，哥们等的好苦啊！”

    “别怪兄弟瞧不起你，这刀都给你递手上了，你还是不敢出手？！背叛你的兄弟你不敢治，喜欢的女孩子被欺负了也不敢报复回去，还要讲什么规则。好啦，这回我手都给你按上了，这么猛的药都下了，没想到你还能掉链子。胥辛，我说这你这家伙是不是不行啊？同样的时间劳资都能完事两回了，你咋还在外面磨磨蹭蹭呢……”

    听到这里，胥辛如同发狂的狮子，面目扭曲，咆哮地捶打着栅栏，如果不是有防爆玻璃的保护，此刻他恐怕要冲进去把钱多多生吞活剥。

    反观钱多多只是把凳子往后推了点，一脸老神在在，伸出小拇指在耳朵里搅了搅，吹散了小拇指盖上的粉末，像是在嘲弄他声音不够大。

    会见强制结束，胥辛被警察强制架出了会见室，一个高贵优雅的女人款款走了出来：“你表现得不错，接下来你母亲的治疗费，我会负责，但是不要指望会有什么好结果。”

    钱多多又恢复了那副卑躬屈膝的猴样，满嘴的感恩戴德，殷斯年鄙夷地看了一眼，翩然离去。她不需要去多做什么，因为这样的家伙的生活本身，就是在无间地狱中逐渐沉沦。

    胥辛在三个保镖的监督下出国了，防止他又偷偷跑回来做出不理智的行为。其实这是殷斯年多虑了，胥辛在国外混得风生水起，左右逢源。他像是忘记了过去的阴霾，又变得开朗起来，凭借着身手矫健入选了高中的橄榄球队，并很快成为了最受欢迎的四分卫。高中毕业舞会前，美少女们纷纷邀请这个有着异域风情的高大英俊的少年当她们的舞伴，女孩们在槲寄生下排队等待着他的吻。

    大学他更是呼风唤雨，兄弟会那些养尊处优的小少爷的伎俩对于真正见过风雨的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反倒是他的匪气把对方吓了一跳，胥辛成为了这个百年兄弟会接纳的第一个有色面孔。他沐浴在加州灿烂的阳光下，和这群穷奢极侈的家伙们开着豪车在路上撒钱，天天在豪宅开party，夜夜笙歌，挥土如金。

    无聊，但是生命中又有多少事情是有意义的呢？

    国内枯燥的校园生活早已被他抛之脑后，曾经念念不忘的剪影也不知道被塞到哪个犄角旮旯，很久没有想起。

    他以为他的心已经足够冰冷，足够坚硬，直到有一天--

    胥辛和某任女朋友去海边冲浪。女朋友是华裔富二代，和他爱好相似，也喜欢极限运动，五官间既有东方的韵味，举止又有西方的大胆热辣。

    两人征服了风起云涌的浪潮后，腺上激素的飙升，在缠绵中发泄着荷尔蒙的冲动，沉沉睡去。

    醒来已是黄昏，玻璃门外，夕阳将落未落，将碧蓝的海水染成绚烂的橘红暖色。

    面对着如此美景，女朋友的注意力却被电视上点播的电影吸引，胥辛如何动情的吻她也没有反应。

    “你看，吴彦祖真的好帅！”女朋友激动地跺脚，完全没有估计男朋友的颜面。

    “杨千嬅也挺可爱的。”胥辛随口道，胳膊被女朋友狠狠揪了一把。

    女朋友拉着他看电影，胥辛拿着手机回消息，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逐渐也被剧情吸引，放下了手机。

    电影是香港电影《新扎师妹》，吴彦祖饰演的富家少爷被警方误认为是□□，警方派遣由杨千嬅饰演的菜鸟女警卧底监听，却被□□少爷一见钟情，遂让杨千嬅以女朋友的身份去接近吴彦祖打探消息。两人渐生情愫，浓情蜜意之时，上级命令杨千嬅退出计划，她经过一番挣扎后，责任高于爱情，服从了上级的命令，找茬分手直接失踪。

    剧情演到吴彦祖来警察局报警找人，偶遇杨千嬅，恳求对方最后给他几分钟。

    镜头始焦在吴彦祖英俊的面孔，他神情冷峻地把自己的胸膛剖开，将鲜活跳动的真心捧给他心爱的女孩看。他已经不奢望她爱他，只希望她能在有困难的时候想起他，让他有机会帮到她：

    “我从小觉得自己很孤独，所以很保护自己

    慢慢只懂得追求权力和地位，不懂得关心别人

    因为想表现自己与别人不同，

    我同情你失聪，我同情你出街，我认定你是灰姑娘，我要把你改变成一个公主

    谁知真正改变的是我

    我现在才明白爱一个人是那么的彻底

    讲义气，可以为男朋友当娼妓

    我祝福你们白头到老

    我不应该介意你的选择，只要你开心

    将来如果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希望你记得我”

    胥辛突然明白，他和潭枫丹的故事，从来就不是王子拯救灰姑娘，而是一颗寂寞的心靠近了另一颗。如果他能早点明白，很多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女朋友回过头看到他眼角湿润开玩笑，你竟然看喜剧都能看哭啊？泪点好奇怪哦。男人沉默着没有应答。

    两人在缄默中看完了电影，回去女朋友提了分手。她的理由是，原来我们的合拍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这才发现，我从来都没有走进过你的内心。

    后来胥辛又独自重看了这部电影，却是没了当初的感觉。

    他恍惚间明白了个道理，世间之事大抵如此。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