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长夜漫漫,圆月高挂。

    暖黄的芯火被风一吹,明灭摇曳,屋内的人影,长长地从地上一直拖到灰白斑驳的墙上。

    煤油灯被盖上了灯罩,灯芯和人影,便不再左摆右晃地动。

    骆音盘腿坐在炕上,一手掐着腰,一手撑着下巴,与坐在高低不一的板凳上的骆有良,大眼瞪小眼。

    眼睛发酸,她率先眨了下眼睛,顺便打了个哈欠。

    “爹啊,我困了。”

    骆有良笑眯眯地说:“困了,那就睡一觉吧。”

    骆音抿嘴:“爹呀,你坐这儿盯着,我睡不着。”

    “胡说。”

    骆有良脸上的笑加深,显然不信,他指着睡在炕头,小小地打着呼噜的二女儿。

    “你姐睡得可香甜了。”

    骆音忍不住要翻白眼,骆沅心大的很,没心没肺一沾枕头就能睡死。

    而且她边上也没有坐着个人,眼睛炯炯有神发着光地盯着你睡觉。

    骆有良顺毛摸了摸小女儿的头发:“乖哈,你娘下了命令,让你一定睡好。”

    “就睡在炕上,小肚子别忘了盖上小毯子。”

    骆音一听,就想起身找她娘去。

    “你别不高兴,”骆有良按住骆音的小肩膀,“爹跟三娘说好了,你这阵子辛苦了,明儿就不去上学了,秋收过了再说。”

    “但不能下地,只能送饭送水。这是爹为你争取到的最大利益。”

    没办法,他家小孩总是跟别人不太一样,其他孩子调皮捣蛋不爱上学是一回事,但能上学躲懒,也总比跟家里干活下地的好啊。

    骆有良有时候想,孩子可能是前几年饿狠饿怕了。

    自从洪涝和饥荒的那最艰难的几年过去后,小民村里下地最积极、最迫切秋收收粮的茫茫人海里,必然能寻到骆音小小一粒的人影儿。

    还没人腿高的小家伙,拖着比自己还要沉的镰刀,吭哧吭哧跟着一群大人挥汗如雨,日夜不辍地埋头苦干。

    这令他们做父母的,时常感到亏欠。

    “唉。”

    骆音叹了一口气,她虽再世为人,但上一辈子的神力和巫力并非完全报废。

    她在拥有了自我意识的第一时间里,便夺回了三成的灵力。

    身为巫族百年难出一世的神女,便是只有一成的灵力,也足以轻松甩下那些哭得稀里哗啦,咬牙努力了几百年的修炼者一大截。

    否则当初也不能一脚,就能将坐镇一方的神明给踹进了轮回道。

    凡人遭受的一切苦难,于她而言,不过毛毛细雨,无足轻重。

    啃树枝刮树皮的灾难年,骆音从神识里亲眼目睹了一遍,那些饿红了眼的人,为了一口粮食,□□烧,无所不用其极......

    生的本能让他们失去了理智和文明。

    骆家三房二十多口人,分到骆有良和苗三娘手上的食物不多,仅能果腹。

    但爹娘在领到食物的第一时间,却是统统先喂给了骆音。

    不是不心疼其他的子女,实在是骆音当时刚被从山上背下来,人事不知,浑浑噩噩睡了一整个月,醒过来后躺在炕上的可怜样儿,实在是惨不忍睹。

    在一大家子面黄肌瘦的男女老少之间,她有一口没一口喘气的模样,最令人揪心不忍。

    夫妻二人都默契地省了自己的口粮,都熬成了糊糊,每天轮流劝着小闺女张口吃一点。

    后来若不是骆音实在看不过眼了,偷偷为他们输了点灵力打底,当年他们夫妻很可能成了小民村唯一一对被饿死的村民了。

    其实不止他们,三房的其他长辈和兄姐,有一点吃的,忘了谁也不会忘记捎上她的一份。

    这是一种独属于亲人之间的关照和温暖。

    也是骆音前世那周而复始的、枯燥乏味的记忆长河里,所不曾感受过的善和义。

    那些跪拜在她殿下的百姓和族人们,皆是心中于她有所求,是为了获得和维护自己的权益而不得不如此。

    在骆音的眼中,那代表着等价的交易——她实现他们的愿望和谋求,他们供奉出自己的信仰和敬畏之心。

    于是当她轻声对彻夜照顾自己的骆有良问:“你的愿想为何?”时

    握着她的手,缩在炕头打瞌睡的骆有良突然惊醒的第一时间,大手便放在骆音的额头上探温。

    末了他才松了口气,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边打哈欠边说:“三娘在灶房熬药,爹希望等下你喝药的时候,加加油,明天再熬上一天。”

    多熬上一天,救济粮就能下来了。

    骆音眨巴眨巴眼睛:“明天过后呢?”

    骆有良的声音带着轻哄:“那就再努力一天。”

    “你这么棒,一定可以的,对不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熬过来了,就能活着。

    活着,就有看见希望的一天。

    骆有良就是单纯地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活下来,怕她听不懂,只能用哄骗小孩的语气说话。

    骆音自认不是个小孩子,她睁大眼睛,纠正骆有良:“我是最棒的。”

    “噗!”骆有良被女儿懵懂却十分认真的脸庞逗笑了,连日来的疲惫和憔悴,好似都算不得什么了。

    “对,我的女儿,当然是最棒的!”他的大掌粗糙,带着厚薄不一的老茧,刮过脸颊的时候,微微有些刺疼。

    骆音却在这一刻体味到了特别纯粹的,对她来说又是那么陌生的情感,带着安抚和鼓励的力量,淡淡的,正向的,充沛的。

    “为什么?”骆音皱着眉头,不解地追问。

    骆有良只当她睡太久了给睡懵了,点了点她的小鼻尖。

    “因为你是爹和娘的孩子呀。”

    做父母的为了孩子,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一切都是源于疼惜和爱护罢了。

    那是一直以来总是心如止水的骆音,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血液中来自亲人之间的骨肉相连的羁绊。她能明显感受到体内滚动的炙热的悸动。

    生命啊,是那么鲜明的活跃的跳耀。

    她又怎么能不感动心悸。

    “我会活下来的。”她答应了骆有良,也会让你们都活着的。

    害怕女儿此刻的精神是回光返照的骆有良,听了骆音带着承诺的保证,忍不住红了眼眶。

    冥冥之中总是觉得留不下人的骆有良,眼睛和鼻尖酸涩不已,险些落泪。

    自从骆音昏迷以来,一直高高悬着的一颗心,在这一刻,才算是踏实地落了地。

    于是,那是骆音第一次,明明自量不足矣,却还是插手了这个陌生的世道的运转。

    人们依旧困苦饥饿,却总能找到能够充饥的野果,进山十次里有六七次收获满载,每次总归不能空手而回。

    小民村里的老人说,那是鲲仑上的三神庙里有神仙坐镇庇护,所以只有他们村里,不止没有饿死过人,时不时的,还能吃上一次肉补补。

    骆家族人个个都是打猎的熟手,是组织进山的人里的主力军,分到食物的比例也占了大头。

    所以骆有良想象里那些苦啊难的,除了一开始的时候是真的存在过,但跟外头的人比起来,要好的多得多了。

    而这点恩赐,在骆音的眼里,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怕吓到人不能凭空给他们变出粮食外,山里野鸭蛋野鸡蛋,小禽小兽之类的可不少,总体来说,小民村的灾难情况,是有日趋转好的迹象。

    至于骆音,她有神力护体,根本不知饥饱,不用进食也可。而且自从托生在苗三娘的肚子里,一直到现在这具身体八岁了,她还真没有饿过肚子的时候。

    除了馋,也只有馋——馋肉,馋鸡蛋,馋鱼鲜海货,馋一切能入口的荤腥美味。

    骆音虽不是十分确定,但也倾向于是重生后她本能的意识天赋,与这个世界的能量相撞击,扭曲了这个世界的磁场和气息波动。

    因她觉醒之初,神力灵气不足,反而落下的后遗症。

    这也只能靠她后天慢慢收集灵力修炼,看看能不能恢复了。

    但这一切,骆有良和苗三娘并不知情,他们常常内疚于,是自己没本事把孩子养得健康白胖。

    意识翻飞了一大圈,慢悠悠地飘荡回来。

    骆有良还在边上,非要盯着她闭眼睡觉。

    骆音小短腿爬呀爬,翻开炕沿边上的小木箱子,将里头的油纸包拿出来,伸手递给骆有良。

    “爹,你吃。”

    骆有良一双桃花眼都笑出了褶子:“啥东西?唉哟,我闺女可真本事,白面包子都有。”

    骆有良特别捧场地拍了拍手,“还知道孝顺他爹,可真棒棒!”

    骆音抿紧嘴巴,压下嘴角的笑意,骄傲地挺了挺胸,被表扬了,心里可高兴了。

    虽然那白面包子,就是她从暨初手里“抢”来的。

    骆有良将油纸包接过来,拿在手中掂了掂,忽然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更大的油纸包,小心地撕开油纸。

    “噔噔噔!”

    一只大大的野鸭腿闪亮登场。

    “家里人都有,爹给你留了个大鸭腿。”

    他从板凳上站起来,将东西搁到房里唯一的一张小桌子上,几下子搬到骆音的面前,转头估摸了下窗外的天色。

    骆有良从掉了漆的热水瓶里,倒了一杯温水,轻轻地放到鸭腿和肉包子的边上。

    他的声音温柔,带着安抚:“你先酝酿酝酿,醒醒胃口。”

    骆音早从拿出白面包子的时候,就忍不住要流口水了,看到还有一只野鸭腿,肚子更是“咕咚咕咚”叫了起来。

    其实她不是很喜欢吃野味,但本能忍不住,看见肉就馋,吸溜了下口水。

    听了骆有良的话,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双手虔诚地压在膝盖上,一眼也舍不得从鸭腿上移开视线。

    “对了。”

    骆有良拍了拍大腿,从上衣的领边口袋里,更加小心翼翼地摸出块旧手绢,摊开来首先就露出了一块能反光的镜面——是一只旧手表。

    “差点忘了,爹跟你书记爷爷借了手表。”那可是他熬了好几个晚上帮忙算账本,连哄带骗才勉强借到手的。

    骆有良献宝一样将手表托到骆音的眼前。

    “爹,你喜欢手表啊?”

    “中看不咋中用,爹不喜欢。”嘴上说不喜欢,但骆音看他爹那宝贝的模样,就知道他没说实话。

    骆音摇了摇头,她的小木箱里有瓶灵液还在沉淀,不知道能不能出张手表票来,找个时间催催吧。

    “来,倒计时......三,二,一!”

    “哇!”骆音被亲爹带着都变得幼稚了,居然兴奋地红了脸,还呱唧呱唧拍着手。

    骆有良抓起大鸭腿伸到骆音的嘴边,“来,闺女,狠狠咬上一大口!”

    骆音砸吧砸吧嘴,抿紧嘴巴,将手中的包子塞到了骆有良的手里。

    “爹先吃。”

    “咱爷俩一块吃。”

    “砰砰砰!”静谧的夜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强过一阵的急促的拍门声。

    吓得人手一抖,手中的东西差点掉了。

    “砰砰砰!”木头做的厚门板被拍得震天响。

    “骆叔,苗婶!”门外的人大声地发出喊叫,声音微颤,带着哽咽和焦急。

    骆音将白面包子丢回油纸包里,推开炕桌,她跳下长炕,汲上草鞋就跑。

    “是小芳姐。”

    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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