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偏爱是一种什么滋味呢？沈玉娇从没有体会过。
而她的发问，也得到了一阵长久的沉默。
唐万苓沉沉地叹了口气，声音有些虚无地说：“你姐姐是个自私的。”
她握着沈玉娇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年少无知，为了一点点无足轻重的情爱，宁愿抛弃从小优渥的生活，抛却赋予她一切光环的家族血亲，自甘堕落，也要做那没落门户的贫贱妻。”
唐万苓嘴角的笑，有些讥讽：“她以为这样，才是真正的幸福自由。”
殊不知，自古以来，门第之别犹如铜墙铁壁，连壁垒都破不了，更别妄想能撼动一点点根基。
“天真得很。”唐万苓望着窗外挂在廊下的笼中雀，摇头轻叹：“竹门呐，从来就对不上朱门的边。”
改换门庭，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到的事啊。
几代人的积累沉淀，岂是毫无根基的后辈说拼命，就能赶得上的。
沈玉娇看着难得对她轻声细语的母亲，听她红唇张张合合地道：“刘家是个有钱有势的大族，还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刘青乃嫡长子，亦是文武双全、万里挑一的好儿郎，以后前途更可谓无量。”
刘沈两家的亲事，是当年双方家族势均力敌时就定下的娃娃亲。
再观现下，刘家依旧是蒸蒸日上的香饽饽，而他们沈氏却早已被挤下了顶流，开始一点一点走起了下坡路，逐渐式微了起来。
如今还能与刘家缔结姻亲，谁看，都是他们沈家高攀了。
唐万苓声音轻柔，带着丝丝蛊惑：“你是娘十月怀胎生下的娇娇儿，放心，爹和娘是不会害了你的。”
“这一切，总是为了你好。”
是吗？沈玉娇惶恐，不敢也不相信，但又忍不住欣喜，舍不得这一刻独属于自己的温柔母爱。
于是，她不吵不闹，乖乖地被母亲带到了沈从文的面前。
沈从文皱着眉，最后叹了口气，接受了唐万苓的建议，亲自登门刘家，拿沈玉娇的生辰换回了沈芳的庚帖。
“娇娘，你要记住，沈家从不做那背信弃义之人。”沈从文从刘家回来后，在书房单独见了沈玉娇。
姐姐悔婚一事，还不足以称得上背信弃义吗？
沈玉娇不解，却没有长姐的胆量，敢反驳父亲的话。
想到近来对她温柔似水的母亲，她提着裙摆，跑去正院问娘。
可是母亲却捏着帕子抹泪，脸上满是疲惫与自责。
“娘是个无用的，什么都做不了，害得芳儿心中有了怨。”
不是的，你为了沈芳能向父亲下跪，涕泪横流只求父亲成全了她。
午夜梦回的时候，沈玉娇在黑暗中盯着总是背对自己睡在床侧的母亲，多少次情不自禁就要脱口而出：“那我呢？娘亲又能为我做到什么？”
不敢妄想与长姐沈芳相攀，她不是个贪心的人，只需一点点，哪怕只是一个关心的眼神，她都能满足地偷偷乐上好一阵。
可是任她绞尽了脑汁，脑中始终想象不出来，自我折磨到最后，她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便是能令唐万苓由衷感到骄傲和得意的人，永远都会是她的嫡姐沈芳。
永远不可能，也不会是她沈玉娇。
害怕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更害怕得到既定的残酷的答案，面对明明近在眼前，却可望不可即的背影，沈玉娇想问的话始终开不了口。
沈玉娇怪自己是个胆小的人：“不怪母亲最心疼姐姐，也怪不得父亲最宠活泼好动的小弟。”
若换做是上辈子，骆音只觉无聊而麻烦，可能并不能理解这样的情绪，可这辈子出生在父母双全，哥哥姐姐环绕的健全家庭里，她知道这叫做：会哭会闹的孩子有糖吃。
而沈玉娇，属于那既不哭也不闹，安安静静，绝对不会争宠的乖孩子。
听，一个喂奶的老妈子都能忽悠住她：“总归夫人为大姑娘精挑细选、费心筹谋的亲事，落在了姑娘您的身上。”
一张皱纹巴巴的老脸，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儿，就像天上掉下了一块好大的馅饼，让她沈玉娇捡了个便宜似的。
手中被塞了一柄上好的玉如意，于是，沈娇娘成了代姐出嫁的新娘子。
她记得红盖头下，母亲沉声在她耳边的话：“你要记住自己姓甚名谁，沈氏上下的希望和前途，从此以后，就全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了。”
突如其来的一段话，令沈玉娇身子一僵，脑中一片空白，忽然就觉得迷茫了起来：母亲除了长姐和她，不是还有个阿弟么？怎么就......
沈玉娇脑海里，突然就想起了那日长姐在父亲书房里声嘶力竭的呐喊，这是……也教她体会了一番以为能够拥有的错觉吗？
沈芳是剪了翅膀的雏鸟，而她沈玉娇呢？只是一只从来都不曾真正飞过的走地鸡罢了。
沈玉娇忍不住想要掀掉阻挡了所有视线的红布，她想抬头确认一下，她不相信。
捂着揪疼的心口的手，被唐万苓强势地抓在了手掌心，仿佛这一个月来的温柔慈母形象，是沈玉娇幻想而来的一般。
唐万苓将她的手交给喜娘，从背后推了她一把：“去吧，不要令我与你爹爹失望。”
声音低沉而无情，却砸得她头昏脑涨。
沈玉娇忘记了，沈芳出事之前的唐万苓，对她的态度从来如此。
从来都是，那么的冰冷而淡漠。
而此前的种种，就好似她做的一场短暂而充满虚幻的梦。
梦醒了，呈现在沈玉娇面前的，依旧以一座高耸的尖锐而稳固的壁垒，竖在她的面前，坚不可摧。
她这个局外人，只有被邀请或者驱赶，亦或永远隔绝在外的份。
沈玉娇擦掉从眼角滑落的泪水，眼睛一闭，就又回到了一开始的那间昏暗的内室里。
骆音看着沈玉娇依旧缩在冰冷坚硬的拔步床上，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
沈玉娇捂着嘴巴，眼角的泪水不住地滑下眼角，很快就浸湿了枕头。
骆音说她娘在装睡说谎，她怎么又感受不到呢？
唐万苓连续几天几夜都与她同床共卧，明面上是内疚自己对沈玉娇儿时的疏忽。
为了这份迟来的母爱，又舍不得小女儿过阵子就要嫁作他人妇，她便说要弥补缺憾，也是为陪伴姑娘，作为她少女时代的一段美好回忆。
但沈玉娇只是软弱骄矜了些，并不是真的天真烂漫。
她何尝不知娘亲，这是不相信底下伺候的奴才，只能变着法地亲自监视自己。
就怕一个不注意，沈玉娇跑了。
到时候，就没人能替心爱的长女嫁人了。
今夜，正是出嫁的前一晚，沈玉娇选择这个时候，试探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而那句轻声呢喃，并非真的要临阵退缩，而是希望，娘亲能转回头看自己一眼，哪怕是斥骂她一句胡闹不懂事也好。
可是，却是石沉了大海，她的一颗心，也跟着被海水淹没，坠落到底。
母亲每晚总是等到自己熟睡了，便悄悄起身离去。更何况这一晚过去，沈玉娇就要代姐出嫁了。
唐万苓又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我知道。”
沈玉娇轻叹，母亲的心一直就不在她的身上，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亦或者将来。
她怎么能不知道呢？娘一心一意，只把全部的精神和精力，都倾注在了沈芳一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