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仑山上,一座看似破落却屋檐完好的庙宇里。
“第二十九签。”
“新荷初出来,花叶正发开。鬼抱心中斗,名传天下知。”
骆音看完最后一支签,提笔在纸上画了画。
“花木逢春,春来花发之照兆,乃上上之卦。”将签文递了回去,骆音轻声在二婶娘的耳边如是说道。
她二婶娘蒋大妞笑得合不拢嘴,不放心还是多嘴问了一句:“需要注意啥的没?”
骆音在手上掐了掐,点头:“勿操迫,有些暗疾但无妨,吞人性气,吉星守命平安。”
蒋大妞点头,她是个脾气泼辣的人,忍就忍,难得摇到这么好的签!
将口袋里的两个鸡蛋塞到骆音的小布袋里:“二婶娘谢谢你。”
骆音学她娘逢年过节走亲戚时拉扯的样子,假装推了推,最后似乎退却不过勉强收了下来。
暨初在边上抿着嘴笑,默不作声地将骆音念的诗文抄到纸上。
他毛笔字练得极好,如纸落云烟,连骆音家写了几十年毛笔字的大爷爷都说好。
骆音不管看了几次,都啧啧称奇,这家伙不止长得招摇,连字都招人眼。
墨迹吹干,暨初将纸张对折,交到了蒋大妞的手中。
蒋大妞小心翼翼地翻开看了一遍,即使不识字,也看得心满意足。
最后再小心重新折好,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跟骆音和暨初打了个招呼,便脚步雀跃下山回家了。
骆音伸了个懒腰,歪歪扭扭地靠在椅背上,打着哈欠看着暨初慢条斯理地收拾东西,嘴角挂着浅浅的笑。
暨初收好东西,抱着一个帆布包坐到了骆音的身边,察觉骆音盯着他看,便歪头也看了过去。
眼里是一如既往的清朗的笑意,真如沐春风的好看。
“你为什么一直笑。”她问。
在骆音的印象中,他总是这般地乐观平和,好像永远不会生气发脾气的乖巧模样。
暨初眉眼弯弯,笑得更加耀眼。
还真是了不得了,这人今年才不过十岁的年纪,就已经出落得这般招摇俊逸。
少年人模样就已经惹得村里村外的小姑娘红了脸,若是再长几年,怕不是家里门槛都要被媒婆给踏烂了。
真是招蜂引蝶的妖孽啊。
骆音此刻也被暨初的美貌晃花了眼,有一瞬间的沉迷。
但这家伙是个惯爱煞风景的,如此岁月静好的氛围,偏要开口说话。
暨初摸了摸骆音凹陷的脸颊,问她:“骆音,你最近是不是不忙了。”看着气色好很多。
可不就是不忙,还闲得很!
一天天的,不是骆有良就是苗三娘,偶尔她那不羁的二姐也加入,几个人轮流盯着她睡。
每天不睡够十个小时,就不允许她睁开眼睛。
被盯得这么紧,她哪有时间精-力忙其他的事,抢收那几天就让她跟一群小屁孩翻晒粮食赶麻雀。
刚起了个势还没开溜,二叔家的人间警报器麦子小姑娘,就尖着嗓子大声摇人,还死命扯着她的衣袖不肯放。
都不知道她爹娘给了小姑娘什么好处,这么死心眼专盯着她不放。
若不是顾忌着身上快要烂了的衣服,怎么可能被拦得住。
麦子小姑娘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不要问,问就是他们给的太多了。
骆音能躲到哪里去。
她都好几天没法去集邮了——上回白白搭进去的二两肉票,她还记着呢。
早晚连本带利讨回来!
但这些事,骆音又不能直接跟暨初讲。
他可能是在上学下学的路上再没被她拦路抢过食物,或者是秋收的时候,挤挤挨挨的队伍里没见到她像往年一样,穿梭着忙碌不停的人影。
也可能是最近睡眠充足,她眼下的青黑没那么明显难看,让他觉得诧异而好奇。
骆音哼了他一声,学她小哥无赖般将脚伸到了桌子上:“这不刚忙完呢吗!”
自以为学到了他哥骆峰的三分潇洒六分帅气,和一分痞气的精髓,骆音暗暗在心中给自己点了个赞。
可她学得根本不伦不类。
腿太短了只有脚尖勉强够到桌边,歪着嘴邪笑的样子,再配上她黑黝的肤色和凹陷的脸颊,帅气和潇洒不见半分,更多的是猥琐和油腻。
落在暨初对她有比城墙还厚的滤镜的眼里,只觉得骆音很是可爱俏皮。
他但笑不语,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颗硬糖,拆开后喂给了骆音。
接着将那紫色的糖纸抚平,低着头翻转折叠了几次,那糖纸就变成了一颗小小的星星形状。
骆音嘴里舌尖瞬间被甜甜的味道包围,鼻子还隐隐能闻到水果的清香。
“葡萄味道的。”暨初笑着说道,牵过骆音的小手,将星星糖纸放在她的手心,握着她的手轻轻合上。
骆音具体不记得暨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时不时喂她一颗水果糖的习惯,而且每次都把糖纸折成好看的星星形状给她收着。
骆音学他,也歪了头。
好像是当年二房有两个小丫头扯头花,嚎得撕心裂肺,就为了一张彩色还是红色的玻璃糖纸。
两人小孩子,力气不大,却把对方都抓得头发散乱,自己也哭得一脸鼻涕一脸泪的可怜。
骆音当时看热闹的时候,只觉稀奇得很。
而那张引起纠纷的传闻中的玻璃糖纸,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
骆音吃过糖的。
是苗三娘逢三五赶集的时候,偶尔会买回来的一大块的麦芽糖,用旧报纸包着。
小哥带她朝三娘要糖吃的时候,三娘会把旧报纸小心地拆开一角,从一大块里掰下一点点交到小哥的手中,让他自己去分。
然后再将那开了的一角又重新合了上去,小心放好。
她还从不知道,也从没见过有用来专门包装糖果的玻璃糖纸。
于是抓住十里八村养的最好,长得最可爱的暨初,骆音第一次没抢他手里的包子,只是好奇问他:“啥是玻璃糖纸?”
之所以不问自己的爹娘,骆音觉得没必要。
她爹娘肯定也是不知道,而且她还猜到村里甚至镇上的供销社也还没开始卖,否则以他爹宠孩子的程度,怎么也不可能不买上一次。
小小可爱的暨初被她给问住了,轻轻地摇了摇头,将肉包子喂到了小骆音的嘴边,笑着让她吃包子。
骆音当时还挺失望的,觉得暨初在家里的待遇也不过如此,居然跟她一样,连玻璃糖纸也没见过。
不,甚至比她还惨。
她好歹知道有这么一个东西,看小暨初的呆萌样,他估计连听都不曾听过。
于是骆音有些骄傲地将自己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一点消息,加上自己天马行空的各种想象猜测,合并在一起滔滔不绝地给暨初讲解了一番。
末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情地说道:“你好可怜哦。”
连好看的彩色糖纸都不知道,虽然骆音自己也没见过,但不妨碍她此刻油然而生的优越感。
被她视作可怜虫的暨初,第二天没再拿包子给她,而是喂了一颗糖果在她嘴里。
甜滋滋的,带着水果的淡淡清香。
暨初说:“这个是苹果味道的水果糖。”
他摊开手中青绿色的有些透明的糖纸,告诉骆音,这个就是她所说的会闪闪发光的玻璃糖纸。
“你看。”暨初将糖纸拿起来,放到阳光底下,糖纸被光照到,轻轻一动,折射的光线五颜六色,还真的就像会闪动的星点,有些璀璨有些好看。
然后他把糖纸折成了小小的一颗五角星形状,放在她的手心里。
骆音若不是觉醒了三百年前的记忆,很可能当场就哭了出来。
她油然而生的优越感啊,跟被她咬在嘴里的硬糖一样,嘎嘣碎成了渣。
他还说糖果吃多了要坏牙,下次再给她带草莓味道的水果糖。
草莓味道的水果糖,用的是一张淡粉色的玻璃糖纸,到时候也给她折好收着。
暨初将她当成了二房那几个爱收集糖果纸的小屁孩了。
直到现在,骆音觉得他依旧是如此觉得的。
“你几岁了?少拿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哄我。”
骆音抽回自己的手,随意地将手中的糖纸丢进了挎包里,拍了拍衣服就站起了身。
“我今年十岁了。”
暨初还坐在原地,笑得合不拢嘴,得意又一派天真地问:“可是骆音,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今年才八岁而已?”
“少啰嗦!”
骆音有些恼羞成怒,弯腰揪着他的衣领子,却被一阵奶香中断了思绪。
奶香?
骆音贴近暨初,皱着鼻子在他脸上闻了闻,确实是奶香。
“你用奶粉洗的脸?”她突然问。
心道怪不得这孩子长得就是比别人白净可人,唇红齿白地惹人喜爱。
暨家叔婶养孩子也忒精贵了点吧。
暨初一愣,倏而笑意从眼里溢了出来,他摇着头否认。
他家里再怎么宠他喜欢他,也不会糟蹋能入口的食物给他洗脸。
而且奶粉是甜,再怎么兑水也是黏腻腻的。
但他大哥最近在镇上的货车公司里转正了,休息的时候倒是会捎上一小桶鲜牛奶回家。
他听城里人说对身体好,就买了让家里的大人孩子都补补身子。
大嫂是个精细的,他娘也不是个专横的恶婆婆,留够丈夫和暨初一人一碗,其他的都让大嫂自己分配。
牛奶煮开了奶香味确实很浓郁,但暨初也不是很爱喝。
但他娘总是不错眼地盯着他喝完,他想骆音估计也不爱喝这东西,就没有给她带。
“我哥从镇上回来带了牛奶,下回也给你尝尝鲜。”
确实是吃的,骆音的馋劲又犯了,她舔了舔唇角,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暨初摸了摸她的头,夸她:“真乖。”
自到这小千世界,除了有珍贵的血脉亲情让她留恋沉沦之外,最让她感受到不错的一点,就是时不时能得到别人真心实意的夸奖和赞美。
不是阿谀奉承,也不是有所图谋,是单纯觉得你好而夸你。
暨初是除了亲爹和小哥外,最不吝惜夸奖和肯定她的人。
骆音喜欢被夸的感觉,心里甜丝丝,虽然骄傲但又别扭地很。
莫名觉得低了他一层,所以故作凶狠地板起脸,龇着牙装作要咬人的脸。
暨初举起双手,头往后仰,很识趣地笑着讨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还未进入变声期的少年,嗓音稚嫩而清亮,笑起来奶敷敷的,像在软软地撒娇一般。
“哼!让你得寸进尺,看我不——”
“嘭!”
庙宇半闭的门被咋然推开,力道之大,弹到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骆虎看着扭缠在天井中央打闹的两人——骆音大刀阔斧地跨坐在暨初的身上,凶神恶煞地揪着人家的衣襟。
后者平躺在地上,双眸含笑,双手举到头顶正在投降讨饶。
他一看就知道自家的妹子又在欺负老实孩子了,瞪了骆音一眼,他恨铁不成钢地唉哟了一声。
“你俩咋还在这儿呢?赶紧的,来人了。”
骆音和暨初不明所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眨巴着清澈而无辜的眼睛看着骆虎。
骆虎跺跺脚:“知青下乡啦!往咱村送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