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骆音的脸很黑。

    比家里那口用了好几年的大铁锅的锅底,还要黑。

    黑得能滴墨。

    从蘑菇屯回到小民村的一路上,骆有良愣是一句话都没能跟她说。每次侧过脸要开口的瞬间,就被闺女又黑又臭的脸给劝退了。

    骆有良记得很清楚,初到蘑菇屯时感受到的各种不舒服,可那股不对劲却在突然之间,就消失不见了。

    就像一呼一吸间,天地一下子就变了样。

    蓝湛湛的晴空,变成了灰蒙蒙的阴天,和煦的微风,也暴躁地刮起了冷风,呼呼扫过人的面颊。

    明明前一秒还很疲惫的身体,转脸跟骆音对视了一眼,恍惚了一下后回神,整个人霎时变得神清气爽了起来。

    好像睡了一个特别长特别沉的好觉,才刚醒过来后特别舒适的样子。

    冥冥之中,骆有良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还来不及深思,就被一下子咋呼起来的蘑菇屯给分散了注意力。

    原来蘑菇屯前阵子疯了又傻了的大学生,脑子清醒过来了,不疯也不傻了。

    他才后知后觉,这几个小萝卜头,相约游玩是假,跑来凑热闹听八卦是真。

    又气又好笑的骆有良,能怎么办?

    只能无奈地把几个小朋友小心护到王朵朵外家和许志兵的家里,稍微逗留了一会儿,就把脸上晴转暴雨的骆音给带回了家,连午饭都是在路上匆忙解决的。

    骆有良一路都在琢磨,自己到底忘了什么,直到站在自家大门口了,他才算有了点眉目。

    但是......

    “闺女,你能跟爹说说,怎么回事么?”

    骆有良原本酝酿了一路质问的话,对着骆音的时候,再说出口就成了卑微的讨好了。

    心情还在下暴雨的骆音,闻言嘴角微微抽搐,佯装凶狠地瞪了骆有良一眼,小腿踢踏,就要挣扎着下地。

    小手在自己的挎包里窸窸窣窣翻找了好一会儿,抽出来的时候,往骆有良的一副口袋里一塞,她干脆地转身就走。

    “爷爷找我有事,你自己跟三娘说道去。”

    “什么三娘,让你娘听见又怪我没教好了——”

    骆有良看着骆音背着自己挥了挥手,毫不犹豫地迈着小短腿就往老宅的方向走。

    他低头,掏了掏干瘪瘪的上衣口袋,待看清楚的时候,眼睛蓦然瞪大。

    自行车票!!!

    这个时候,他总算记起来了,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了!

    他恍惚觉得睡了一觉的美梦,根本就不是什么错觉!!

    ......

    骆音的心情确实很不爽。

    被那头蠢了又蠢的孤狼拒绝是一回事,主要是这头蠢狼选择认主的对象,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说要上老宅的骆音,脚下一拐,沿着条无人的小径,进山了。

    等她走进破旧的庙宇,望见站在殿中,对着自己笑得一脸灿烂和煦的家伙,以及蹲在他脚边乖顺的万灵的时候,骆音心头压抑已久的无名火,顷刻间冲破天际。

    “呵,藏得挺深呀。”她的声音淡得很,冷气呼呼直冒。

    “我可以解释。”那家伙如是说。

    骆音嘲讽一笑,背在身后的双手青筋毕现。

    “是吗?哦,等等,让我想想,现在该怎么称呼你呢?暨初?或者,神君大人?”

    她的语气特别平静,话里的嘲讽意味却拉得满满当当。

    暨初听得牙酸,朝她走近几步,“你别这样。”

    他进,骆音就退,“那要怎样?你个扮猪吃老虎的臭不要脸的狼心狗肺的骗子!”

    一句骂人的话,暨初一下子就听出了好几个人的口气。

    前阵子队里打了头大野猪,抗下山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这时候农村通电的村落甚少,小民村也没有。

    黑灯瞎火的,社员们挤挤挨挨都等在大队部院子里,知道现在大家肚子里都缺油水,特别是猪肉这种一年到头吃不了几次肉类,大队长大刀阔斧点燃了好几只大火把,就着燃燃升起的火光,宰猪分猪肉咯。

    就在大家伙的目光一眼不错地盯着张老屠户分解猪肉的时候,骆音家的哥哥姐姐,拦着陈安家的无赖媳妇的时候,一人一句,就是这么骂的。

    大哥骆云握着拳头,黑脸凶神恶煞地瞪着陈安家的媳妇:“滚蛋,少在这儿扮猪吃老虎!爷不吃你这套!”

    她二姐骆沅紧随其后,也啐了一口,喷她:“小孩的东西也骗,你可真臭不要脸。”

    陈安家的媳妇脸上躁得慌,她家幺儿是个苦命的,还没吃过糖呢。

    她就是见骆音那小丫头片子嘴里吃着,手上还拿着一颗糖,趁人不注意,小声哄了几句,就算不行,让她幺儿舔一舔也可以啊。

    哪知道骆家几个孩子眼睛这么利,又彪又悍,一点面子不给,粗着大嗓子,张嘴就骂了起来。

    大庭广众的,她也不能对这几个孩子怎么样,只能苦着一张脸,用她最擅长的示弱手段,期期艾艾地不停摆手。

    “不是这样的,没骗小孩,就是几个孩子闹着玩呢。”

    她泫然欲泣地看了骆音一眼,“我家幺儿嘴馋,还从没吃过糖哩。”

    陈安家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局促地搓着手,她说:“俺,俺见骆家丫头......嘴上吃着......手上还......”

    虽然话说得断断续续,但大家都是有眼睛的,被陈安家的那么一暗示,又看了眼站在角落里鼓着半边脸的骆音,就差不多明白了过来。

    这是孩子闹腾着要吃糖呢。

    现在谁家都穷,糖果这些稀罕玩意儿,除了费钱,还得要糖票,对农村人来说,实在不是那么容易得的。

    骆家这小丫头是个有些本事的,不管是家里人还是本家的其他亲戚,平日里都愿意护着宠着她一点,手里得了点什么东西,总有她的一份。

    特别是她上头的这几个哥姐,自己可以不吃,但必须得留着给骆音。

    所以她才能嘴里吃着,手里还能捏着哥姐塞过来的,难怪陈安家的孩子要闹。

    放眼看去,别说几岁大的孩子了,就是站在院子里那些年纪不大的小伙子姑娘们,他们看着也馋啊。

    可谁让他们不是骆音啊,也没有像对待骆音那般好的家人亲戚。

    但他们都想错了,骆音的糖,并不是家里人给的。

    她做不来将别人对自己的好意视作理所应当,特别是需要从他人嘴里省下来给自己的好意。

    像糖果这种她家一年也吃不了几次的零食,即使哥哥姐姐,也不会全部都让她一个人独享。

    骆有良和苗三娘是有智慧的父母,对待几个孩子都是一视同仁,不患寡的同时,也绝不允许有分配不均的情况出现。

    晚上的时候,她娘会把家里的大门和堂屋的门都关紧了,小心地点燃了煤油灯,才坐到炕边,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低声教育他们。

    他们家没有谁必须让出自己的利益来成全家里其他人的规矩。

    “娘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娘说这些,并不是希望你们成为自私自利的人,也不是让你们生出反骨,非要跟外头的大趋势对着来。”

    尤其是现在是个服从组织命令为重,以集体主义和奉献精神为主旨的特殊年代,个人主义是不被允许甚至要批判的存在。

    该随大流的时候,骆氏在任何时候,都是审时度势的识时务者。

    “外头局势如是,你爹和娘只是个普通的小老百姓,咱们只能跟着大部队的脚步走。但是,”苗三娘捏着绣花针,对着团团围坐在身边的几个小孩子,轻轻地画了一个圈。

    “就单咱们这个小家庭来说,你们爹和我,更希望的是,你们在孝顺父母、友爱手足之前,首先要学会的,是如何爱自己。”

    懂得自爱的人,知道爱为何物的人,才不容易被以爱为名的虚伪假象所迷惑和裹挟。

    所以在骆音家,哪怕只有一颗小小的糖果,不是单独给家里的男孩子,也不是大的让小的。

    骆有良会把东西放在堂屋里唯一的一张完好的桌子上,让几个小的自己去分。

    三娘不抠搜,但也绝没有大方到隔三差五地,就给几个小孩吃这又贵又稀罕的玩意儿。

    骆音大多数的糖果,都是从暨初那里得的,这次的也不例外。

    陈安家的也是因为暨初就站在边上,才敢靠近骆音的。

    暨初是村里出了名的好脾气有礼貌,她想着姑娘都爱俏,在好看的孩子面前,总愿意保持温柔善良的一面,骆音那丫头肯定也不例外。

    而且小孩子都不经哄,她随便说几句,不费工夫,就能手到擒来。

    哪知道骆家那三个壮得牛犊子似的家伙,嫌院子里挤得都是人,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就都爬墙蹲在墙沿上呢。

    陈安家的没看见,对着骆音才说了一句话,这仨跟鬣狗见了食物似的,逮住她就一通乱咬。

    骆音的小哥骆峰是个机灵鬼,见陈安家的空口白牙颠倒是非博同情,他小脑筋一转。

    握着拳头就捶向了陈安家嘴里的幺儿,一边捶还一边骂:“让你嘴馋,让你嘴馋!”

    “啊啊啊,娘啊,呜呜呜……”陈安家的儿子被打得哇哇乱叫。

    “别打,别打,哎哟,娘的心肝肝啊……”陈安家的扑过去护着自己儿子,心疼的眼泪扑簌簌直流。

    “你咋这么狠心,我家幺儿才几岁的娃啊!”陈安家的眼睛一瞪,趁着人不注意就要伸手掐人。

    骆云眼疾手快地把弟弟拦到身后,让了一步,身边的骆沅跟他不愧是双胞胎,默契地替身补位,巴掌一抽,“啪”地一声打掉了陈安家的掐人的手。

    陈安家的寡不敌众,又是众目睽睽之下,不好下狠手,转身脸就是一边,扯着嗓子哭喊了起来:“哎哟,欺负人啦……”

    骆峰哼了一声,抬脚又是一踢,赶在所有人之前快嘴骂道:“我呸!”

    “每次让你娘装可怜,恶心扒拉的,以为大家伙都是村里那些管不住□□的老光棍小混混啊,你几滴眼泪就想让他们给你出头啊?”

    说完还扫了眼方才几个帮着说话的,现在这年代这风气,他看谁敢沾边?

    小孩子说话混不吝,什么都敢说,偏人家家长现在不在,大家心有余悸,心里想着回头要跟骆有良好好告上一状,收拾收拾这嘴巴不把门的臭小子。

    但这时候,却都默契地避开了骆峰准备咬人的眼睛。

    骆峰还在瞪眼:“你这老太婆,天天,天天背着我们一家人,骗我妹粮食饼子吃。”

    “我没有......”陈安家的瞪大了眼睛,手摆得拨浪鼓一样快。

    她是真的冤枉,之前从来没哄过骆音。

    骆峰才不理她,“吃干抹净,转头就摔饭碗骂娘的,狼心狗肺的脏东西!”

    暨初当时站在骆音的斜前方,稍稍侧头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原本还有些耷拉迷蒙的眼睛,瞬间就来神了,目不转睛地看着排排站像一堵墙似的三个哥姐。

    当时暨初就想,双眼亮晶晶的骆音,最近还真是热衷于学习如何骂人和吵架啊。

    只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骆音有天也会将矛头对准自己,融会贯通之余,竟还无师自通地喊他“骗子”。

    再看骆音现在,双腿微张比肩齐,一手攥着拳头,一手怒指着自己的模样,暨初头疼地捏了捏眉,努力掩下想要发笑的嘴角。

    太可爱了怎么办!

    无奈的暨初上前几步,他说:“不是骗子。”

    “骆音,我不曾骗过你......”

    话没说完,迎面袭来一阵凌厉的掌风,暨初条件反射偏头,躲过去之余,抬手挡住了攻势。

    平日里温润平和惯了的人,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他看着骆音,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地提高了:“你打我?”

    “骆音,你打我!”震惊中,带着委屈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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