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死期分明未到,何以早早放弃抵抗?”
半空突然响起一个森然威严的声音,在场除了不明所以的万灵外,都在第一时间认出了是地狱判官的声音。
随着判官的问话之后,又传来了一个年轻的男声,清淡而醇雅。
他徐徐慢言:“十月怀胎,她生我不易......家父已死,怀清再无挂念,只恨不能手刃仇人。”
可恨那仇人,却是生他养他的亲娘。
他的亲娘啊,从他记事起就一直灌输他的出生,是带着原罪的——他是她半脚踏进鬼门关,辛辛苦苦生下来的。
血缘将他们一家三口紧密地连接在一起,而只有他,背负着一辈子都还不了的亏欠。
“你要对娘好,为了给你们杨家传宗接代,就要了我半条命。”
杨槐自小接受的教育,都告诉他,子女是父母的骨肉,是他们血脉的延续。
他的一腔热血和柔情,还有那立志变得强大和出人头地的理想,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是一个不成熟的孩子,为报答父母生养之恩,笨笨拙拙做出的最大努力和坚持。
可是父亲死了,唯一的亲人是凶手,成了他的仇人......
沉默半晌后,男子似是低低笑了一声,半是恍然,半是释怀,
他没有无奈勉强,言语间坦荡而磊落:“罢了罢了,她既是要取我性命,便还给她罢。”
一个死了亲爹,还没了亲娘的孩子,一无所有,既然出生他掌控不了,那么主动放弃,主动给自己的痛苦和绝望一个自主裁决的机会......
杨槐想,他是有这个权利的吧。
“她要,便还了她吧。”
那判官再问:“你既不是含恨而死,那么,有甚遗憾吗?”
判官翻过名册记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乃杨文祥及杨怀清二人毕生之夙愿。
年轻男人却答他:“怀清确有一憾,即未能再见父亲一面,为他收殓送终,尽上最后一孝。”
判官最后一问:“杨怀清,你可还有话说?”
男子沉默了几息,终是怀有希翼,恳切地道:“大人,怀清......可否允在下,与父,再续父子之情?”
怀清......杨怀清......
发疯撒泼的李云燕身体僵硬,瞪着一对猩红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骆音的指尖。
她从一开始不明所以地怒视着骆音,渐渐觉得那年轻男子的声音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直到听见最后那一段话......
她想起来了。
这是她生的第一个孩子,那个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秀才的大儿子——杨槐的声音。
怀清好似是他私塾的老师为他取的表字。
“她既是要取我性命,便还给她罢。”
“她要,便还了她吧。”
是吗,这就是他放弃挣扎,乖乖被她砸死的原因?
就这么......这么简单吗?
简单得令李云燕忽然一口气喘不上来,从心口硬生生呕出一大口黑血。
那这年年岁岁,缠绕在她身上的毒咒和枷锁是怎么回事?
那些对她李云燕心存怨恨的人,即使投胎转世成人了,有一个算一个,连神志带魂魄,全都已经被她寻上门后设计吞入腹中了。
以为走投无路时,峰回路转下,李云燕想起来还剩下一人——她用烛台砸烂了脑袋,亲手葬在后山上的秀才儿子。
就只剩下他了啊.....
然后你现在告诉她说,那个眼睁睁看着她狠下毒手的孩子,不管是临到死前,亦或者死后,居然对她一丝怨气也都没有......
可能吗?
“不可能!我不信!”
李云燕一点都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那些加诸在她身上怎么堵都堵不住的窟窿眼,和那潺潺不断冒泡的瘴气,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背负的罪孽分明一点没有消失减少,反而日渐加重,无时无刻折磨着她。
还有人!
还有人还在恨她怨她,诅咒着她,欲要她永生永世禁锢在无间地狱里,再不见天日!
知了嗤笑一声,又一个执迷不悟、认不清自我,却自以为是的蠢货。
“李云燕,你生前罪恶多端,遭受滚钉板、炮烙之刑,以及最后将你沉塘的惩罚,是因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是你应得的。”
“而你的罪孽,并不会随着你已经遭受了痛不欲生的惩戒,便就此一笔勾销。”
账不是这么算的,人性有善有恶,李云燕明显属于后者,乃大奸大恶大无赦之辈。
知了翻完了关于李云燕的生平记载。
“恶有恶报,李云燕,无间地狱,才是你的最终归宿。”
骆音恶作剧成功,她已经不打算将李云燕灰飞烟灭了。
而她想要知道的一切,在自己问出口的瞬间,就已经在李云燕的脑海里提取到了。
她这时小脑袋一歪,语带戏谑,特没诚意地道:“啊呀,忘记了呢。”
小手指俏皮地一弯,骆音轻快的声音响了起来:“一。”
可听在消融得整个骷髅头只剩下一双空洞眼睛的李云燕耳中,却犹如魔鬼低语。
比阿鼻地狱里一下下,不断鞭笞在她灵魂深处的火锤,还要令她胆颤恐怖。
李云燕看着骆音,眼里终于有了害怕,悔中带恨,恨中存怨。
可惜到了此时此刻,任她再如何竭力呐喊,也发不出丁点声音来了。
“司郎,吾将她交给你了。”
骆音声线清冷,缓缓地点了点虚空。
随即从地上卷起一阵黑压压的迷雾,猛烈如龙卷风,将只剩一只眼含恨瞪大的李云燕,连同软化在地上的黑液一起裹挟住。
龙卷风呼啸着对着骆音的方向,微微向下一弯折,状似鞠了一躬。
接着低沉而肃穆的声音自地底下,很辽远很空旷的地方传来,层层叠宕,回音缭绕,震得人耳膜生疼。
“丫头,我府领下这份情了。”
说完也不敢跟骆音打哈哈,麻溜地准备跑路了。
开玩笑,跟这丫头打过交道的都知道,骆音这人邪性得很。
不管高兴不高兴,从来都是手起刀落,被她睨上一眼,雁过也得光着走,绝不做亏本的买卖。
现在她肯把这恶灵交给他们地府来处理,算是十分地高抬贵手了。
地府干事赶紧谢过带走恶灵了结此事,才是正经。
于是乎,又是一阵哗啦啦猛烈的龙卷风刮得尘土飞扬。
司郎大帝大手一挥,信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点功夫也不耽搁地跑了。
地府大门眨眼的时间,就完成了一开一合,那门好似开了,又好像没开全就又关上了。
若不是方才那阵骇人的龙卷风所带来的威力还历历在目,甚至地府干事走后余威也不减,谁敢相信,鬼门关一趟开闭,能结束得如此匆匆极速。
呵,以为跑得快就不用买单了?
骆音轻飘飘地拍了拍膝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打算找个时间,好好到地府找人唠唠。
到时候逃单的代价,她相信,肯定要教殷司郎刻骨铭心。
躲在骆音身后怂了吧唧的知了,将身上的膜翅悄悄展开一点。
见外头一切尘埃落定,那唬人的鬼门已经消失不见了,它才慢慢地飞到骆音眼前。
在记事簿上几笔总结完今日事毕,它抬头请示骆音:“大人,这点魔气,要如何处置?”
它指着被骆音随意丢在地上的魔气。
一点不入流的魔气罢了,骆音很想嗤之以鼻,但......
还是那句话,苍蝇再小也是肉。
骆音从指尖弹出一点流光,流光落在魔气上,瞬间点染,顷刻便熊熊燃烧起泛蓝的火花,“滋滋”地响着。
“可惜了。”
被骆音拍飞的鬆貘不知何时又飞了回来的,它双手抱胸,摇头啧啧道:“大材小用了。”
那点流光给它多好啊,偏偏用在那垃圾品相的魔气上。
据它所熟悉的这个世界的规矩,这最多能得张肉票,还是不够塞牙缝的那种小额度。
鬆貘觉得骆音真是穷疯了。
“噼啪”一声,魔气被彻底燃烬,地上果然出现了一张票据。
知了眼疾手快地拿在手中,快速地瞟了一眼,转头立马恭敬地递给骆音,歪头仔细再一看,还是看不懂。
它轻声问边上一脸不屑的鬆貘:“诶,老兄,你可知何为饮料,什么是汽水?”
故意冷脸的鬆貘身子一顿,什么东西?
饮料?汽水?此为何物,简直闻所未闻。
但它能说不知道吗?
必须不能!
否则岂不是令自己在一只小小的虫子面前露了怯,它不要脸的啊?!
于是乎,冷脸换做了鄙夷,抱胸的动作改为了叉腰,凶兽大人如是说道:“哼!愚不可及的家伙!”
“汽水汽水,顾名思义,乃水中有气,气中有水。简单来说,冒着泡的水,懂不?”
不得不说,原本胡说八道的废话,还真有点让它蒙到了真相。
“呃......”不是很懂的知了一噎,“有点道理哈。”
但似乎哪里不对劲的感觉。
冒泡的水,咦,那岂不是开水,亦或者温泉水?
待它再要开口说话,就见凶兽大人不知何时已经飞到了另一边,离自己远远的。
好似已经猜到了自己要再追问什么了,脸上嫌弃得不要不要的样子。
知了悻悻地挠了挠宽阔的大脑门,瘪瘪嘴,放弃了纠缠。
但它实在忍不住好奇啊,这什么汽水票还是第一次见,肯定不普通。
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知了于是转而小心翼翼地凑到了骆音的身边。
它想啊,连鬆貘都能知道的事,英明神武的神女大人,肯定知道得更多更详尽。
然而还来不及开口,它就被骆音的一个眼神给吓退了。
骆音面无表情,斜着眼睛,对着僵着脸讪笑的知了,从头到尾,在由下到上地扫了两眼。
她什么都没说,但知了却莫名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被挑剔了个够,最后只得四个大字:一无是处。
再看大人二指夹起那张汽水票,特别从容不迫地打开挎包,动作轻柔地将之妥帖地放好。
大人这态度,这动作......
灵光一闪,知了顿时恍然大悟,哦,它懂了!
这是比肉票、油票,甚至自行车票,还要令人稀罕的程度啊。
汽水票,此乃非凡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