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余温转入市一中的第一天。

    办公室里，她百无聊赖地听着父母和班主任王景林的谈话。

    余母沈流意叹气，“温温这孩子从小到大做事情莽撞，两个月前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伤也才恢复……”

    王景林会意，“这点您放心，我们学校施行24小时轮班制度，每天都有校医值班，出现任何问题我们都会及时告知父母。”

    余父余侃紧接着：“走读生的夜自修政策是——”

    王景林道：“自愿原则，余温同学可以选择放学后走，也可以选择第二节夜自修后走。”

    “学校食堂……”

    千篇一律的问答，不久前还发生在校长和教导主任身上。

    办公室角落的空调不知今年贵庚，吭哧吭哧晃动了几下就罢工，王景林一边嘴上叨叨着，一边走过去开了风扇。

    电扇呼呼啦啦的白噪音伴随着窗外的沸腾蝉鸣催人昏睡，余温偷偷往大腿上掐了一把，仍耐不住眼皮子打架。

    “咚咚——”

    几下用力的敲门声让余温醒了神。

    屋内的谈话也随之中断，王景林低头呷了口水，没来得及开口，门却被推开了。

    余温好奇地看过去。

    进来的人是个学生，个头略矮，以至一截校裤松松垮垮地半拖在地，厚重镜片下的眼睛呆呆转了个圈，最后锁定在王景林身上。

    “王老师，我有事找您。”

    王景林的眉毛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皱起来了，“哦，是林子诚同学啊。我正在忙，如果不是什么急事……”

    “我有急事，我想换同桌，我不想和江落做同桌了。”

    江落。

    余温听到过这个名字，还是从王景林口中。

    是个生在普通班却被重点班抢着要的学生，平时勤工俭学上课……总的来说，是个励志人物。

    她环视一圈，见众人神态各异。

    她爸妈的表情有些尴尬，仿佛无端被牵扯进这起学生矛盾里。

    王景林却在这时候微微一笑，余温看出他颇带点笑里藏刀的意思。

    “林子诚，你为什么不想和江落做同桌？”

    对方耷拉着头没吭声。

    “你们之间出现了问题过来找我解决，你不说，我怎么帮助你们？”王景林捋了一把他的地中海发型，“既然你不愿意说，要不这样，午休结束后你把江落叫过来一趟，我看看怎么回事。”

    林子诚憋出一句，“和他没关系，是我想换同桌。”

    “如果我记得没错，这是本月第三次你来找我调换座位了。”王景林语气下沉，“你的第一届同桌翻书太大声影响你学习，第二届同桌睡觉呼吸声音太重影响你午休，既然这次和江落没关系，你为什么想换同桌呢？”

    林子诚嘴唇紧闭，脸色愈发苍白。

    两方僵持之下，还是王景林最终做了让步，“你的情况我了解了，你先回教室吧，之后我再看着安排。”

    林子诚游魂一般飘了出去，余父余母也适时作别。

    这年头当班主任的也不容易，不仅要教书育人，还要管理班级的繁杂琐事，夫妻二人不忍再打扰，把余温叫出去细细叮嘱。

    余温把父母送出校门。

    沈流意轻轻拧了一下女儿的脸蛋，笑说：“这个学校环境和之前学校不同，要是适应不下去了，要及时和爸爸妈妈说，知不知道？”

    余温捂脸逃窜，“知道啦，妈——”

    “爸爸给你立的规矩也和从前一样，”余侃佯装严肃，“女孩子不一定要文静，淘气些也无妨。只是不该去的地方不能去，不该碰的东西不能碰，不能沾的恶习不能沾。”

    见女儿脸颊气鼓鼓嘟起，余侃的声音放轻，“零花钱要是不够了，和爸爸说一声。”

    余温点头如捣蒜，“知道啦知道啦。”

    她怕他们再唠叨下去，撒娇地把他们往前推，“你们这些话我都倒背如流了，我有数的。爸爸你还不去公司嘛，陈叔叔都等你好久了……更何况今天是转学第一天，我也有好多事忙呢。”

    夫妻二人只得坐上车，看着女儿往校内走。

    余温的马尾辫一甩一甩的，泄出几分十五六岁少女的烂漫可爱。

    直至纯白校服消失在视野中，余侃才吩咐司机，“老陈，我们走吧。”

    停泊在路边的豪华私家车飞驰而去。

    -

    送别完父母，余温又去了一趟班主任的办公室。

    正巧王景林夹着数学课本出门，看见是她，笑说：“余温同学，你来得刚好。午休已经结束了，第一节又是我的课，走，我带你去班上认识新同学。”

    余温应下，抱着书包亦步亦趋地跟在班主任身后。

    春江城的十月依旧烈日炎炎，穿廊扑面而来的热风都裹挟着草木过分曝晒的味道。

    余温看到班主任打了个哈欠，摸出个保温杯喝茶提神。

    她却不觉困倦，反而带了点儿认识新同学的雀跃和欢喜。

    五分钟后，二人来到高一（5）班门口。

    王景林大老远就听到班级闹哄哄一片，脸色本不太好，一进教室，脸更是黑如锅底。

    “我在楼下就听见你们在吵，就是从菜市场买三百只鸭子关在一起，都没你们这效果！怎么就不能学学隔壁4班，预备铃响了老师还没来，自己先看书预习？”

    “还有——”

    王景林意有所指，“同学之间相处有摩擦是正常现象，重要的是相互包容，要主动解决问题而不是逃避问题。这不但关乎到个人，而且还关乎到班级凝聚力，希望某些同学能够反思自己身上存在的问题。”

    这话说得隐晦，但大家都能猜到老王说的是谁。

    班里的“心碎哥”林子诚。

    这家伙午休出去了一趟，回来后不知道抽的什么风，“哐当”一下把课桌拉开十多厘米，吵醒了不少午睡的人。

    原本的课桌布局排列美观，偏偏多了林子诚和江落之间的这道天堑鸿沟，老王看了能不糟心吗。

    但大家顾不上林子诚这件事，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门外。

    “这就是转过来的新同学？”

    “好可爱耶，像洋娃娃！”

    “为什么我穿校服是九块九一件，她穿就是我买不起的样子？”

    “睫毛好长，眼睛好大——啊我要死了，她刚刚在看我哎。”

    王景林也是被气忘了，想起来正事，瞬间又切换成和颜悦色的样子。

    “牛逼。”

    “老王就应该搞个副业，学个川剧变脸，把非遗文化发扬光大。”

    王景林拍拍桌子让学生安静下来，朝着门外说：“余温同学，你上来做个自我介绍吧。”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余温还是有些怯场的。

    她呼出一口气，走进教室，一鼓作气站上讲台，“大家好，我叫余温，请大家多多关照。”

    教室里沉默几秒后，爆发开如雷的掌声，其中不乏男生们刻意压低的起哄。

    接下来就该安排新同学的座位了。

    王景林有点犯难。

    学生座位的安排基于互补原则，然而和余温父母交流下来，王景林其实不难看出，相较于余温的文化课成绩，他们更关注女儿的身心成长。

    毕竟关于余温的文化课成绩，他们从头到尾只说了句余温在数理化方面比较薄弱。

    王景林其实挺能理解的。

    面临着高考这一大关卡，有钱人家的儿女总多了几条捷径可走。

    余温父母把女儿转入春江城重点高校，为的不是提高女儿成绩，大概是将高考作为女儿的一场试炼。

    他本可不必过分操心余温的座位，但秉着负责任的原则，还是谨慎地把教室环视一圈。

    ——林子诚和江落课桌的空隙看得他脑壳疼。

    王景林琢磨片刻。

    “这样吧，林子诚的座位往前调，挨着讲台坐。”

    “余温同学，你和江落同桌。”

    余温看见乱哄哄的教室里站起来个身影。

    是先前那个在办公室闹着要换同桌的林子诚。

    那坐林子诚旁边的一定就是江落了。

    余温有点好奇地看过去，偏偏前排有个高壮的同学遮挡了视线。

    她侧了侧头，转而撞入一双冷冽眸子里。

    男生面容轮廓锋锐清隽，略微压低的眉梢带了点儿午休被打扰后的躁郁之色。黑白分明的眼睛存在感强烈，长长眼睫下蛰伏的情绪直白而冷淡。

    余温被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这位就是江落，她的新同桌。

    她是不是该和他打个招呼啊。

    她抿抿唇，没来得及露出个笑，对方已经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

    林子诚已经抱着书本坐到前排。

    王景林最后看了眼座位，心里还是满意的，“江落旁边已经空出来了，余温，你过去坐吧。”

    他又正色补充一句，“林子诚，你跟我出来一下。”

    余温点点头，攥着书包带子到位置上坐下。

    班主任一走，班级里的吵闹声愈发大了，有不少人往余温这边看。

    余温正慢吞吞把上课用到的书从书包里一本一本抽出来。

    余温父母要是在场，说不准当场要来个滴血验亲了。

    古灵精怪的是余温，活泼伶俐的是余温，有时候娇气耍小脾气的也是余温，他们哪里见过余温这么乖巧的样子。

    余温有自己的心事。

    她要不要再和新同桌打声招呼啊。

    她兜里还有几块糖，要不要给新同桌一块呢。

    他看起来不太好相处的样子，他不会拒绝她吧。

    余温的两个前桌在这时候转过脸。

    “你好呀，新同学！”

    “我叫郑九盈，你可以叫我盈盈。你叫余温，我可以叫你温温嘛？”

    余温看着她朝气蓬勃的脸颊，笑着点点头，“好呀，盈盈。”

    她声音又甜又脆，像炎炎酷暑里咔嚓咬下一口的冰镇西瓜。

    郑九盈猛锤了一下胸口，一副要把心肝掏给她的样子，“呜呜呜呜我爱甜妹。温温，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来问我，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郑九盈又猛拍了一下她同桌。

    那个刚开始挡住余温视线的大块头。

    “这位巧克力猛男叫张余，你也可以叫他章鱼哥，是个体育生，平时看不见人的时候都在训练。”

    余温从善如流，“章鱼哥好。”

    张余摆摆手，“好说好说，学校里有人欺负你跟哥说，哥不收你保护费。”

    他在这时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暗示一般地伸脚踢踢他后面的桌腿，“阿落。”

    余温抠抠手心，视线追随着张余的动作过去。

    女孩子的目光是柔软的，像一片羽毛，在触碰到一双凛凛黑眸后匆匆地缩了回去。

    余温听到对方没什么情绪地介绍自己，“江落。”

    他的声音不是余温想象中的样子，有点嘶哑，但很有质感。

    余温干巴巴地问：“是降落的那个落吗？”

    “嗯。”

    余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她以为对方会礼尚往来地询问她的名字。

    然而并没有。

    气氛隐隐有些尴尬，张余笑着打了个哈哈，“他这人就这样，两脚踹不出一个屁。”

    郑九盈白他一眼，“人家可不像你，不用踹，一串一串的连环屁就出来了。”

    张余气结，“郑九盈你！”

    郑九盈冲他办了个鬼脸，不理他，拉着余温说话。

    教室里吵吵嚷嚷的，周围有不少同学试图加入谈话，王景林在这时候领着林子诚进来。

    郑九盈一瞬间安静如鸡，和张余一起“嗖”一下转过了身。

    “好了，我们现在开始上课，大家把书翻到第162页……”

    虽然5班是普通班，可好歹也是重点高中的普通班，上课氛围还是很浓厚的。

    余温注意到在王景林讲课的时候，班里同学无一不是认真听课。

    郑九盈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任课教师的动作，作为体育生的张余也埋头疯狂抄笔记。

    余温掀开一页书，遮掩似的悄悄往座位旁边觑了眼。

    她同桌已经写完了教材书上的对应习题，着手做练习册上的题目了。

    他上课时很少抬头，只有在没跟上进度的时候看一眼黑板。

    草稿纸放在他右手边，明晃晃映入余温视线里。

    白色纸上的黑色字迹力透纸背，像它主人的那双冷锐眼睛。

    余温默默转开了视线。

    一节课终于熬了过去，王景林潇洒地一掷粉笔，“下节课还是我上，大家要去厕所的抓紧。”

    郑九盈趁着这会儿功夫又转过身，央求，“温温，做个快问快答嘛，促进同学之间的了解。”

    余温爽快答应，“没问题。”

    郑九盈问：“咳咳——肯德基还是麦当劳？”

    余温答：“肯德基。”

    张余适宜插嘴，“俺也俺也。”

    郑九盈问：“巧克力还是棒棒糖？”

    余温答：“巧克力。”

    张余：“俺也俺也。

    郑九盈问：“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

    余温垂下密绒绒的长睫，声音无端小下去，“我也不太清楚，应该……一见钟情吧。”

    张余做出个健美先生的姿势，顺便朝余温抛了个媚眼。

    余温身躯一麻，不忍卒视。

    郑九盈狠狠掐了把张余，让他别打岔，继续问：“温温，你喜欢小猫还是小狗？”

    余温笑眼弯弯，“喜欢小狗！”

    这次张余没能插上嘴。

    班主任风风火火地跨进教室，一看见张余在那诡异地凹着姿势，喝道：“张余，干嘛呢！”

    王景林皱着眉毛，“学校打铃的坏了，大家安静一下，开始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