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奶茶后时间将近四点半，郑九盈是一行人里唯一要回去参加夜自修的，背上书包打算离开。

    余温一个人坐不住，也想跟着一起走。

    张余：“那正好正好，阿落也要走了，你俩刚好一路。”

    三人步行至楼下公交站牌，郑九盈的车来得早，车站只剩下余温和江落两个人。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下山，天气很好，风扑到脸上有种酥酥痒痒的舒服。

    余温偷偷往旁边觑了一眼。

    江落在出门之前往头上扣了一顶黑色鸭舌帽，落下来的阴影恰好弱化了他具有攻击性的眉眼，让人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放在他优越的唇鼻和下颌线上。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正对着柏油马路出神。

    与他与日俱增的对话让余温变得胆大。

    余温慢慢靠过去，“江落。”

    江落偏头看了她一眼，喉咙里溢出个含糊的单音节词。

    余温雀跃说道：“下个月我就要把耶耶带回家了，然后你们不是说一个月进行一次视频回访嘛。所以我就想着，要不我们交换一下联系方式。”

    她亮晶晶的双目闯入视野。

    江落单手压低帽檐，“你联系张余就行。”

    “可章鱼哥不是在训练就是在打游戏，给他发个消息好半天才回。”余温攥紧手机，掌心都有些出汗了，“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我都联系不上人。”

    趁着他沉默的间隙里，余温打开手机，直接问道：“扣扣还是微信？”

    江落：“……微信。”

    那款app的聊天界面太花里胡哨，他用不惯。

    余温有一点点失望。

    扣扣的聊天框、聊天字体和扣扣秀都是她精心设计的，可惜没能让他看到。

    不过余温如愿以偿地扫了江落调出来的二维码。

    他的微信头像依旧是那颗寂寞行星，主页里没有朋友圈，也没有个性签名。

    余温心里默默叹气。

    就算是一道宇宙终极无敌难的数学题，她都能在旁边写个“解”字呢，可面对江落，她只能束手无策。

    前方231路公交车即将抵达站台。

    余温迅速压下心上的小失落，冲江落一笑，“终于等到车了，我们快上车吧。”

    这时还没到下班高峰期，车上就零零散散几个人，空出了许多座位。

    大概是身高的缘故，江落嫌弃公交车座椅束手束脚，依旧选择了站乘的方式。

    余温没太好意思继续站在江落身后，随便拣了个座位坐下。

    手机嗡嗡震动了两下，界面显示是沈流意女士的来电。

    余温接通手机，“妈妈。”

    手机那端传来沈流意的盈盈笑语，“宝贝，快到家了没？”

    余温霎时脸红。

    她妈妈有时候喊她“宝宝”“宝贝”，她小姨喜欢喊她“甜心”，这些称呼再正常不过了，可被江落听去总觉着怪怪的。

    她赶紧关了外放的听筒，“已经在坐公交车了，很快就能回去。”

    沈流意：“有没有挑到喜欢的小狗？”

    余温：“嗯嗯，等下个月我就能把它带回家了。”

    “好好好，妈妈现在就把小狗要用到的东西买起来……”电话那边窸窸窣窣了一会儿，沈流意又道，“对了，你爸爸让我帮他问问，你现在是一个人还是和同学一起？”

    余温下意识看了江落一眼，而后压低声音，“我和同学在一起。”

    她的心脏紧跟着咚咚跳起来，害怕父母询问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不过好在沈流意女士没多问，叮嘱了她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只是没挂断多久，微信里弹出一大堆消息。

    余温看了看，全是小狗吃穿用行要用到的东西。

    沈流意：【宝贝你看看这款狗粮怎么样，这款是销量最好的。】

    沈流意：【这款小狗零食看着也不错。】

    沈流意：【也不知道领养的小狗喜欢什么款式的玩具。】

    沈流意：【完蛋，你爸爸生气了。】

    过了好一会儿沈流意继续发：【他说我对他都没对只狗上心。】

    余温埋头回复着她妈的消息，没注意到公交车经停时又上来了一波乘客。

    车内响起机械而麻木的语音播报：“车辆起步，请坐稳扶好，前方到站二号大街，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讲文明，树新风，请主动给需要帮助的乘客让个座，谢谢……”

    余温的注意力仍在回复聊天上，也没发觉有人在经过她身边时刻意的停顿。

    语音播报结束后，车厢里立刻有人开腔。

    “这就是我们祖国培养的好苗子，年纪轻轻一点也不尊重老人。”

    “那个小姑娘脸皮也是蛮厚的，在家没父母教，在外头不学好，一点规矩也没有……”

    “你看看你看看，还坐那玩手机呢，真是道德败坏。”

    余温逐渐意识到车厢内的喧闹，于是收起手机将四周环视了一圈。

    好巧不巧，她的视线正好与对着她怒目而视的一对老年夫妻碰上。

    老头子估摸着七八旬左右，腰背佝偻着，老花眼镜下的一双浑浊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余温。他位置旁边坐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应当是他的老伴，因为她神态里的尖酸刻薄看起来与他极是匹配。

    余温愣了一下，问他们，“你好……请问是有什么事情吗？”

    老太太两手一摊，做出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大家看看大家看看，真是不要脸，这不是得了便宜还买乖呢！”

    余温觉着莫名其妙，同时那个老爷子布满血丝的阴郁眼神让她心生畏惧。

    她窘迫又无奈，“我、我做什么了？”

    老太太厉声道：“你看见老人不让座！”

    余温感觉到无数双眼睛投射向自己，那些眼神多半是幸灾乐祸的、冷漠的、无关紧要的。

    这还是她长大以来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

    难堪和无措席卷而来。

    余温鼻尖微微发酸，强忍着掉眼泪的冲动，“可车上有这么多空座位……”

    老太太一个箭步冲上来，“后面的位置我坐了晕车，就想坐前面的怎么了！你这年轻人到底懂不懂礼让老人！我告诉你我今年八十了可什么都不怕，我今天就要你给我让座！”

    她的唾沫星子喷到了余温脸上。

    余温不想摊上事，她也很想站起来给面前的老太太腾出座位。

    可是她在颤抖。

    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怎么抬也抬不动。

    后面的老头子也跟了上来，见她埋着头不为所动，作势就要把她从座椅上扯下来。

    余温的眼泪“吧嗒”一下掉下来，却没迎来预料之内的拉扯。

    是江落及时截住了老头子即将伸过来的手。

    余温身侧还有个空位，他一言不发地坐了下去。

    他长手长脚的，坐在那里显得整个空间都局促起来。

    旁边的老太太见此情形，再次大声喊叫，“大家都来看啊，世风日下的现在的年轻人都开始欺负起老人了，这还有没有天理了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乘客们只是冷静地看着这一出戏。

    连司机也来劝。

    他先劝的江落，“你们还年轻，干嘛和老人家置气，要不就让让他们，换个后面点的座位。”

    见江落不为所动，又去劝这对老年夫妇，“小孩子不懂事是任性了点，你们气归气但也没必要为这点小事赔了身子。”

    老太太不答应，“今天我还非要坐到这个位置不可！”

    她见江落不肯让座，想直接往江落身上坐。

    江落扯扯唇角，语气不乏讥诮，“到底是本职工作改不了。”

    老太太呆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数秒过后，还是老爷子率先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变相地骂人呢。

    于是他的攻击对象顺理成章地从江落变成了余温，嘴里吐出的词汇不是“杂种”就是“有妈生没妈养”种种。

    江落充耳不闻，用余光扫了下坐在旁边的余温。

    她还在吧嗒吧嗒地掉眼泪，亚麻质地的裙子洇开了一块湿痕。

    似是感知到他到视线，她也抬头看了他一眼。

    两个人的对视让余温的眼泪汹涌得愈发厉害。

    江落略感烦躁。

    老头子喋喋不休的咒骂声让他心烦，她的眼泪也占据了一点。

    而老头子见江落依旧不为所动地坐在那里，忍不住就要动手。

    江落及时捕捉到他的动作，冷声，“我爸妈早死了，你要说我是个杂种也没错。家里没什么亲戚，我也没成年。”

    这话里的意思还挺值得掂量的。

    老头子的眼珠在镜片后转了一圈。

    对方年轻气盛的，自己要是真和他有了冲突，恐怕讨不到什么好处。这小杂种没父没母又没什么亲戚，就算自己被打伤打残了也赔不到什么钱。又是个没成年的，话里话外还真有点不怕死的劲儿，就算伤了人，顶多被拉到少管所关两天。

    老头子自认倒霉，拉着他老伴，“走！”

    老太太拽着扶手不肯，“为什么要走，明明是他们不尊重老人，他们理亏！”

    公交车的到站播报语音迭声而来，“前方到站，新华广场。”

    司机想尽早结束这场荒唐的闹剧，扯着喉咙喊，“新华广场已经到了，要下车的乘客尽快下车！”

    江落遂站起身，目光从二人身上带过。

    帽檐下的眼睛冷而利，像柄薄薄的刀刃从人身上刮过。

    老太太莫名噤了下。

    老头拽着他老伴的手往后一扯，粗着声音，“今天碰到他俩算我们背运，咱们走，不和这毛头小子计较！”

    两个人坐到了公交车后座。

    事情既然解决了，江落也就打算下车。

    只是衣角却被一股不小的力道攥紧了。

    江落侧身瞥了眼余温。

    她低着头没敢看他，以江落的视角，只能看见她微颤的长睫和睫毛上要掉不掉的泪珠。

    在他的注视下，衣服上的手颤巍巍把他抓得更紧了。

    江落抿抿唇，无言坐回了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