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苏念奴本以为那句“我与你一同进去”,不过是指他会给足自己面子,让刑部不敢轻视自己,却不料他竟是真的要与自己一同进入大狱之中。

    他们一同见的刑部尚书卢尚义,一直跟在身后的崔毅正拿了铁拷要给她锁上,就听见赵破奴气息沉稳地道:“陈仲元,是我杀的。”

    一言惊起四座,所有人皆楞在原地。

    赵破奴很是冷静,无视了周遭的目光,取出怀中一片碎布,放至卢尚义桌前:“他身上的衣物,卢大人尽可拿去比对。”

    卢尚义是范阳卢氏家主,面容沉静地随赵破奴动作施舍了那碎布片刻目光,有了几分复杂心思。

    “将军何意?”混迹官场数十年的双眼背后是无法掩饰的精明与计算,却难以理解眼前这位少年将军的意图。

    赵破奴反问:“大人又是何意?”

    卢尚义问的是他为何冒认凶手,而赵破奴问得是刑部为何诬陷苏念奴。两人心知肚明,也明白不会得到答案。

    崔毅悄悄看了眼卢尚义,未得他下令并不敢贸然拷人,只得僵在原地,左右为难。而苏念奴因他一句话成了为局外人,此时更不知该如何配合。

    “也无妨。”赵破奴等了一会儿,而后回头看了苏念奴一眼,“我与她一同静候刑部的判决便是。”

    说罢,他竟率先步入了牢房,不再理会卢尚义。

    苏念奴未曾料到他会如此不顾礼仪,甚至不愿给卢氏几分薄面。那她也不能落了下乘,姿态沉稳地跟随赵破奴走进了牢狱。

    “阿炎昨日陪你重新清点了嫁妆,可清点完了?”他若无其事地询问朝自己走来的苏念奴,双眸在光线并不明亮的牢狱中异常清澈。镇定,沉稳,毫无慌乱。

    苏念奴所见的,是这样一双眼。

    于是她亦“若无其事”地顺着话回答:“清点完了,我托赵炎大人给将军新呈了一份清单,将军可看见了?”

    分明满口谎话,脸色却毫无变化,听着对话的另外两人自然也寻不到破绽。

    赵破奴如愿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与她对视时唇角轻扯一瞬,似是在笑两人如此默契。

    背对着众人,苏念奴不必如他一般隐忍,也跟着无声地扬了唇,很快又收敛。

    这对话他们听入耳中,自然明白不能偷偷给她的嫁妆中偷塞“罪证”。

    “既然将军坚持,本官只能禀告陛下,让陛下定夺。”卢尚义冷眼看着两人。

    “嗯。”赵破奴点头,淡漠几近于吩咐下属的语气听得人咬牙切齿,“我等着大人回来。”

    卢尚义纵横官场多年,自是未曾受过如此冷待。崔毅站在一侧,恨不得上前给赵破奴一脚以此谄媚卢尚义。可考虑到双方实力悬殊,只好闭紧了嘴。

    卢尚义取了桌上碎布,面上噙着笑:“未得陛下下旨前,劳将军先在此屈就。”

    说罢,他深深看了苏念奴一眼,离开了刑部大狱。

    上官虽然离开,崔毅却还需处理从将军府搬来的数十箱嫁妆。

    “崔大人此番可要仔细一些。”苏念奴温婉一笑,充满“善意”地提醒,“妾身昨日花了不少时间重新整理,实在不愿一而再,再而三为此烦扰。”

    崔毅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阴鸷地吩咐人把牢房锁上,甩手离去。

    牢狱两人皆静默不语。

    苏念奴前思后想,始终无法理解赵破奴此举意义,终是轻叹了一口气,败下阵来:“将军,为何?”

    她的语气带有几分不解,更多的却是惋惜。

    赵破奴本已为了避免沉默的尴尬而靠墙闭目佯憩。

    听见如泉水般清冷的询问,他缓缓睁开眼,拇指指尖不自觉地搭在食指指腹摩挲了两圈,低声回道:“救你。”

    他语气冷淡,一如既往地令人难以揣摩真假。

    苏念奴犹疑着,缓缓答道:“清河陈家虽是小族,死了嫡子却非小事。将军此举,不值得。”

    是的,不值得。因为苏念奴太清楚洛京世家的团结。

    赵破奴不过一介草莽,拼劲了鲜血与性命才得了如此地位,若真只是为了救她而得罪世家,此中恩情,她无法偿还。

    赵破奴听出了她言语中的不认同:“你在生气?”

    苏念奴不理解他为何会认为自己有资格生气:“将军救我于水火,我为何生气?刑部尚书乃范阳卢氏家主,在洛京家世地位雄厚,更有各大族互相扶持。将军为我冒认凶手,只怕会成为朝堂打压与弹劾的把柄,绝非上策之举。”

    “不会。”赵破奴否认,语气带着几分把握。

    “世家虽有话语权,但此事他们不敢轻易处置。”他思忖着,心中有些挂虑,“明日我应会入宫一趟。你尽管在此等我,我会回来接你。”

    苏念奴反应过来,明白此事甚大,陛下必定会宣他问话。忙点头应道:“将军以大局为重,不必顾虑我。”

    说罢尤觉不够,又吞吐着补充道:“若是世家发难,将军只管先出去。只要找到凶手,我自然能脱罪。”

    赵破奴静静看了她一眼,神色未变,却问:“那你认为,凶手应是何人你才可脱罪?”

    苏念奴一愣,呐呐难言。

    因罪证与动机针对太强,她并未多加解释就答应来刑部。一是她怕自己无法解释却遭将军府上下质疑,场面太过难看。二是她知道刑部此行在针对自己,这趟大狱她必须要走一趟。

    而因对刑部大狱的恐惧过剩,她从步入前厅见崔毅开始,行事就十分急促,未曾有过深入思考。

    当赵破奴点出这个荒唐的问题时,苏念奴顿时明白了。

    本就是要陷害她的局,刑部又怎会让她找到那个真正的凶手?

    她攥紧了袖下的双手,开口时声线晦涩:“那截碎布真与陈仲元有关?”

    赵破奴点头,语气肯定:“虽未完全查证,但我见过尸首。”

    牢狱之中昏暗晦然,几盏油灯映着人面,烨出苏念奴愈发难看的神色。

    她咬着唇,对赵破奴跪伏。可腰还未弯下一半,已被赵破奴拉了回来:“何意?”

    “将军又救我于危难,当受我一拜。”苏念奴仰头,面露感激。

    她已想明白了为何赵破奴要冒认凶手:既然不可能找到凶手,那便让凶手成为刑部无法动手之人。

    她清楚赵破奴是为了救她而入局,心中自是加倍感激。还没来得及收起眼中的谢意,裙边一声细微的响动瞬间拉回了思绪。

    是老鼠,老鼠爬上了她的裙摆!

    她蓦然惊叫一声,整个人竟骤跳起来,一脚踩在了赵破奴的脚面,瑟缩在他怀中。动作行云流水,甚至没给赵破奴半点反应时间。

    他僵直了身子,任由苏念奴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襟,鸦黑的发顶在下颚处,借着余光尤能看见她耳侧激烈晃动的东珠。

    狼狈不堪,仪态尽失。

    这是自他回京后的第三次。

    第一次是她被架于高台神志不清任人评赏;第二次是她深夜遇贼人慌乱奔来求救;这一次,却只因一只小小的耗子。

    思及此,他竟觉有些好笑,唇角难忍地弯了弯。

    然苏念奴并不知道这些,她此时满面惊惧地仰面,隐隐有几分泪光,可触到他的脸后面色猛然一僵,忙往后退,心生愧疚,只是歉意还梗在喉间,她顿觉脚下踩着了一个软棉之物,极度紧绷的神经再次被扯断,将她重新吓回了赵破奴怀中。

    此次她的力度要更大,赵破奴措手不及,身躯不稳地往后倒,一下撞在了坚实的墙上。背上尚未好的伤被猛烈撞击,疼得他不由低闷地哼了一声。

    苏念奴闯了大祸,连忙再次退后,看向紧皱着眉的赵破奴,神色有些慌乱:“抱歉,我方才只是......”

    赵破奴低眉,想起了在马车之上提及入狱时她难掩苍白的面色,还有坦言问他信否时眸中难以掩饰的急促与不安。

    若非惧怕不已,她不会如此。

    想着,坚硬的心便彻底软了。他缓慢地低声安抚:“那是你的裙摆,它已经窜走了。”

    四眼相对,苏念奴有些意外他会如此温柔。

    正想着,赵破奴手指微微一蜷,轻轻拉着她的衣袖,寻到了好的落脚点。

    他让苏念奴的双脚踩在半截干燥的杂草之地。高处透入的小半缕日光落在上头,比起油灯点亮的昏暗牢狱要干净得多。

    “你若站着累,可以休憩。”赵破奴动作自然地解了外袍,铺叠在干燥的杂草上却并不用,反而是在它旁边随心地坐下。“我就在你身侧,它不敢来。”

    他把头轻轻靠在墙边,顺着余光慢慢没入黑暗之中。仰目所见,光明中的她衣裙洁白温柔,银线绣的莲闪着细碎微光,引人遐想。

    京中人都说,长平郡主贵如天上月,遥若神女,不可攀附。赵破奴认为,这应是这座洛京城唯一能值得人赞赏的评价。直至今日,依旧不曾动摇。

    苏念奴垂眸见他坐在自己裙边,把铺好的位置留给了自己,不由一阵恍惚。

    犹豫了一阵,她想通了忸怩实在矫情,便顺着他的好意跽坐而下。她将双手搭在双膝,犹疑又后怕地侧目,看向与自己等高的赵破奴,好奇地问:“它为何会害怕将军?”

    她以前在狱里就十分害怕这些鼠虫,它们胆子大,即使走近去吓也不会慌忙逃窜。苏念奴曾幽幽与这种腌臜之物对视,不过须臾便浑身发毛,喉舌泛恶心。因此对他的话很是好奇。

    日光打在她的发上,如水般粼出点点眩光,瓷白的素容几近透明,一双黑眸却异常清透润亮。

    赵破奴滚了滚喉结,说不出半句谎话。心中遥远的明月纾尊来到身侧,任谁也不舍胡言欺骗。

    “幼时艰难,常捉鼠果腹,对它们的习性有几分了解。”言罢又拘谨地握紧了手,有几分懊悔自己这般肮脏会令明月生出厌恶之情,赶紧低声安抚道,“如今已不食了。你,莫怕。”

    苏念奴神色微怔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

    沉稳的面上并无梦中所见的恶相,容风神俊算不上,只是挺拔的剑眉与吞虎驱狼的眼相得益彰,每每撞见,总能感叹英气遒俊。在讲究精巧秀美的洛京城中,这是一种别样的气息,也是一种让苏念奴感到熟悉的气息。

    在她幼时,父亲也曾用一双硬朗果断的眉眼,温柔且无措地哄着她,让她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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