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苏念奴并未留意到赵破奴仅此一瞬的柔情,心中思虑着此案有了些眉目,便取了纸,决定把近来牵涉的人物都捋一捋。

    霜雪侵入内屋,已一同坐下的四人等着她,心中各自有自己的心思,沉默无话。

    陈漾偷觑了一眼李沐,竟发现他目光落在了苏念奴的脸上。

    此刻他面容紧绷,神色复杂略带踌躇。向来松劲清朗的人,不过半年未见,竟比当日失去胞弟后更为沧桑。一贯挺拔的腰肢分明依旧笔直,却似是一张满弦的弓,下一刻便要崩断。

    烧了地龙的内屋很暖和,比起去年寒冬陈漾到这儿要舒适得多。可陈漾见着李沐这模样,心也空落落的。

    想必每每与苏念奴相见,他很痛苦吧。

    陈漾想起了兄长为父亲扶柩归京那日。那日夜里她哭得肝肠寸断,只觉世间唯一的血亲也要把自己抛弃,心中又恨又恼,把本应在灵堂前守灵的赵顾二人赶了出去。是他及时出现,宽慰了自己。

    “您与我,一个失去父亲,一个失去胞弟,日后皆是孑然一身的光阴过客,也算殊途同归。”他朝着发怒赶人的她淡笑一声,“平陵此役,我们有了共同的仇敌。您若信得过我,那将军此血仇,就由我为您报。”

    他并未踏入空荡无人的灵堂,只是驻足于门前,低眸看着泪眼朦胧的她。苍白阴森的奠灯照得他面容痛苦,在背后拉出了长长的黑影,却如一座镇压陈漾疼痛绝望的大山。

    他与自己,竟是如此相似,又是如此不相似。可陈漾愿意信他,信他会亲自手刃了西戎人,为父亲与他的胞弟报仇。

    直至数月前,远在耒阳郡守孝的她得知,是镇国公叛国导致平陵此役。

    那瞬间的怒意与仇恨几近把她淹没,接着平陵又传来兄长受伤病重的消息。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一病不起,昏沉数月,直到近日才把身子重新养好。再次醒来,才得知兄长已归京,甚至纳了仇人之女苏念奴为妾。

    只是当她草草收拾行礼,仓促赶路回洛京后才发现,一切竟已有了如此大的变化。

    就连临别耒阳郡祖宅前在父亲书房无意翻来的那封书信,似乎也有着无比重要的作用。

    她敛下眉,长睫轻轻颤了颤,下意识捏紧了手袖,思虑着是否要寻个时间私下再与赵破奴详谈。

    此时苏念奴已搁笔,把手中的纸睇给赵破奴。

    素白的一张纸,上头写满了关涉此案的人名,就连谢珩钰也赫然在列。

    “陈仲元尸首被送到刑部后不久,扶风便送了锦帕给郑峙,最后辗转到了崔毅手中,用以牵连我为此案真凶的关键证据。”苏念奴缓声道,“陈家与刑部是否伙同嫁祸于我,关键在于查清陈仲元为何被弃杀。”

    顾净言皱起眉:“陈家这都什么事儿,嫡子的命竟还不及庶子的仕途重要么?”

    苏念奴沉默一瞬,反问道:“若是这唯一的嫡子不能人道呢?”

    “你不是并不信......”顾净言语气颇有些惊讶。

    “既然有弋阳郡主佐证,我不会包庇阿弟。”苏念奴看了一眼陈漾,轻声道。

    屋内静默了一阵,顾净言又道:“为何不可能是陈仲元死后,陈家仅剩一个庶子,为他谋个前程而作了罢?”

    赵破奴把目光落在了素纸之上,隽秀的笔迹隐隐透着几分洒脱,与净言还有小漾的截然不同。而写着“谢珩钰”的位置,旁边画了一个显眼的圈。

    “因为谢珩钰。”他抬眸看向苏念奴,替她解释道,“谢少卿并非无故谈及陈苏两家旧怨。”

    苏念奴点了点头,把素纸放在桌案,任众人观看。

    “谢少卿故意提及此事,无非是想要将军查出此案仍有疑点。既然如此,我认为不妨深入查一查。”

    李沐听她此话,竟难得没有恶语相向,而是把目光看向赵破奴:“可要我亲自去验尸?”

    这还是头一回见李沐愿意顺着苏念奴的意思行事,赵破奴挑起眉,颇有些惊诧。

    顾净言却瞪大了眼,不由问道:“不举这等事,死了也是能验的么?”

    李沐睨她一眼,并未答话。

    “等他下葬,你与阿炎亲去一趟。”赵破奴沉吟一阵,同意了。

    苏念奴看着两人,只觉身后凉风阵阵。虽说此事若能证实最好,但下了坟的尸首也敢挖出来验么?

    这一点对陈漾而言也觉惊悚,而且她没有顾忌,当即便问了出口。

    “这倒是无碍。”顾净言答道,“沐哥与阿炎手脚利落,届时把坟填回去就是了。”

    “掘坟损阴德,怕是不好。”陈漾踌躇地看了一圈,竟发现眼前只有苏念奴与她一同白了脸,是同道中人。

    顾净言见她如此,忙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勿怕。沐哥他们可要比陈仲元凶多了,把他们画门上说不准还能镇宅。”

    他们平陵城的将士为了守城谁不是满手鲜血,才不似洛京的人如此多忌讳。

    陈漾看着一脸无畏的顾净言,终究还是闭上了唇,只是颇有些担忧地看了眼李沐,轻叹了口气。

    她倒也不怕陈仲元会来寻自己,就是怕他秒们损了阴德,在战场上出事罢了。

    李沐并未在意姑娘家的谈话,反而指着素纸上的几个圈问道:“这是何意?”

    苏念奴并非只把涉案人物写在了纸上,而是分开了几个角落,四角分别是谢珩钰,赵破奴,刑部卢崔二人,陈家。而陈家旁又标注这郑峙与扶风的名字。除此之外,她在陈家、谢珩钰、刑部旁分别画了一个显眼的圈。而她的名字赫然在中央,用圆圈起,并用线连接于四角。

    苏念奴早已等着有人提及此事,遂从容地指着圈一个个补充道:“陈仲元被杀的因由;谢少卿相助的目的;刑部企图在我身上寻得的某样物件;还有,”

    她顿了顿,手缓缓移到自己的名字上,直言不讳:“我父亲叛国案的真相。”

    陈漾与李沐皆拧眉,还未曾质问,她已接着道:“目前种种,皆表明我父亲此案必定牵涉朝堂甚广。我欲查出真凶,为我父亲辩冤。”

    她的眸诚恳,坚定,似有一团火在燃烧,灼得人哑口无言。

    这个话题实在太过敏感,四人无人接话。

    陈漾感觉自己袖下的手在颤,修整利落的指甲陷入了皮肉之中,却不觉痛。

    此案刑部证据确凿,牵涉叛国大罪,谁敢马虎?若有隐瞒,便是灭族之罪。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冤屈苏鼎,未免太可笑了些。不是苏鼎叛国,难不成是她的父亲叛国不成?

    她红了眼,心中涌起了切肤之恨。

    可苏念奴已不再看她,而是自袖下取出了一把匕首,惊得李沐与顾净言纷纷面色骤变,下意识护着陈漾。

    赵破奴却只是紧绷着冷硬的面容,唇抿成一条直线,并未动作。

    苏念奴抬眸,环视了陈漾三人一眼,轻声道:“我还不曾自大到认为能在此处伤害弋阳郡主。”

    李沐三人反应过来,颇有些尴尬地撤回了动作。

    接着,她抽出锋利的匕刃,正欲动手,却被赵破奴狠狠攥住了手腕。

    他的眼眸锐利,紧盯着她时透露出的担忧跃然纸上,惹苏念奴更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于是她目光沉静地挣开了赵破奴的手,在他彻底冷下眸前,面不改色地在手心划了一刀。

    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她若水般柔软的掌心。她将手指微微蜷起,往伤口处一按,并把手放在桌案空置的茶盏之上,任由鲜血顺着手掌滴落到杯中。另一只手甚至稳稳地叠着宽大的衣袖,以防鲜血染到袖上。

    她身躯微倾,垂眸敛眉,云鬓黑发一支醉东珠垂在耳侧,与她素白清清冷淡持傲的一张脸相得益彰。分明干着血腥之事,却与往日研茶时的端庄殊静并无不同。

    顾净言被她吓着,先是觑了一眼面色幽暗至深的赵破奴,干涩的喉舌张了张,唇却不敢掀开半点,说不出话来。

    既然兄长不阻拦,自然轮不上她制止。

    “我欲与将军立定盟誓。”苏念奴见茶盏中稠红的血近过半,缓缓收回了手臂。葱白的两指合并,在唇下轻轻划出一道血迹,在苍白的脸上殷红赛梅,生出瑰丽艳美之色,“请求将军助我彻查父亲一案,他日真相大白,我愿以命相抵。”

    她端坐笔直,把桌案前的茶盏缓缓推至赵破奴面前。

    歃血为盟,立订血誓。若有不从,天诛地灭。

    四下静默,无人敢应话。

    此约实在太重。苏念奴欲以命换苏鼎一个翻案的机会。待一切查清,无论结果如何,她都要送命。如此决绝刚烈,只为了还苏家一个清白。

    赵破奴看着眼前的茶盏,透白的瓷色染着浓郁的猩红,刺痛他的双眼。

    自古订盟,重则宰牲祭天,轻则滴血立誓。但不曾有人如此卑微,仅以自己的血,求得两方之约。

    他抬眉复看向苏念奴,双眸如炬般紧紧盯着苏念奴被鲜血染红的唇,灼得苏念奴不自然地浅抿了一下。

    心中无由察觉到他对此的反对,于是情难自禁地补充道:“我是自愿的。”

    真心,自愿如此。

    她把目光投向了赵破奴霜雪融湿的半个肩头。玄色深衣如今湿了一片肩头,显得色泽更幽暗,彰显着一路同行,他曾为自己遮挡了多少风雪。

    因此,她不贪婪偷生,心甘情愿用命与他们订盟。

    然对比起苏念奴的磊落光明,赵破奴已无法掩藏他心中的阴郁躁怒。他的牙根紧咬,面上青筋微凸,麦色的肌肤两侧轻轻抖动。

    这并非他想要的结果。他赶回洛京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看着她把自己逼上另一条绝路。

    良久,他终于松开了桌案之下紧攥的手,压着怒意开口:“我信苏家是清白的。”

    声线低沉如砂砾磨过宣纸,嘶哑难闻。

    他的话让屋内霎时陷入了无尽死寂之中,更令苏念奴猛地颤了眼睫,心头泛起了几分慌乱。

    在众人震惊地注视下,他取走了桌案上染血的匕首,与苏念奴一样在朝手掌轻轻划了一刀,手指沾上鲜血迅速在唇下划出一道痕迹,盯着苏念奴黛眉素白的脸:“他日查清真相,杀害义父的凶手也能绳之以法。若你苏家有一分罪,我与你同担此责。”

    握着拳的指缝有涌流的鲜血,滴落装有苏念奴血液的杯盏中,艳红诡异地融合,瞬间无法分清彼此。

    赵破奴的目光只是在她身上停留了几息,很快就转身望向了陈漾。

    他并没有再开口,只是沉默着,把茶盏推到了她面前。

    在不曾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苏念奴清白的当下,以无声地姿态站在了她身边。

    苏念奴看着他涌血的手心,一贯冷静自持的心脏跳得飞快。双眸被那殷红的血色刺痛,竟有几分泪意上涌。

    她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得他如此相待?

    此举已经疯狂地毫无道理可言,就连坐在身侧的顾净言与李沐心中亦惴惴,不敢妄言。

    出乎意料的是,此时的陈漾却远没有此前激动,只是垂眼看着那杯浓稠的血良久,没有说话。

    “京中关于你的传闻,好坏总是参半。言你行为无状有之,但也曾听人谈及,你风骨刚烈,极俏镇国公。”在所有人几乎认为她不会应下时,她终于缓缓看向了苏念奴,慢声道,“可你身陷囹圄不以死证忠烈,落入烟花之地不以死证节烈。为了摆脱罪奴身份,不惜入视你为仇人的将军府邸做卑贱妾室。桩桩件件,只求苟活,名节全无。却偏偏要在今日,在我们面前欲以死证苏家无辜。苏念奴,你当我是傻子?”

    言下之意,便是觉得她不过在耍心计。

    陈漾在洛京长大,比起他们武将更懂如何把言语化作锋利的刀刃,将苏念奴伤得体无完肤。

    而事实证明,她也确实做到了。

    衣袖下的手掌被捏得止不住血,染红了一片斑驳。

    苏念奴微微垂着头,跽坐时腰脊笔直得可怕,唯有颈部上侧微微倾着,远远看去如仕女入画,清冷孤高,寒绝若霜,丝毫不似被陈漾的话刺伤。

    她只是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若非众人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几近无法察觉。

    “郡主认为,我死在狱中,死在官奴所,又或死在将军府,对世人而言,有何意义?”她的话令众人一愣,来不及深思又听见她续道,“身如蚍蜉,死若鸿毛。我苏念奴不甘这样死。”

    她双眸清澈坚韧,定定地看着陈漾,说话一向冷淡却甚少失仪的人头一回带着恶意宣泄自己心中的欲望:“我要亲眼看着冤害父亲之人得其罪,要这天下人跪在我家人坟前哭,要你们如今对我的所有猜忌与怀疑尽数变做亏欠,才能挺直腰背入九泉见我父亲。”

    她的话实在令人惊骇,可她偏偏只是淡然地笑了一下,似乎并不把这些当回事:“以死逃避我应当背负的责任,是世人欲加于我身上的刚烈,与我要的背道而驰。我也不会如你们所愿,死得如此狼狈,再成为你们口中不过尔尔的饭后笑料。”

    四下寂然,众人一片怔忪。

    陈漾挪开了眼,目光重新落在了那杯用作盟誓的血盏上。

    她曾与苏鼎见过数面。那是一个与她父亲一样高大勇武的人,笑时声朗嘹亮,一双虎眸持重威严,山海难移。

    而苏念奴虽是他之女,外表却半点不似他粗蛮。不仅面容清冷秀美,举手投足也添满朗月清风。她娇柔体弱,姿态端方,是生来就应当被养在洛京的矜贵人。

    可直至这一刻,陈漾才发现,他们父女并无不同。那每每让人感觉冷淡的黛眉镜眸,分明与苏鼎如出一辙,有着山海难移的刚烈与坚韧。

    她终于松开了紧捏的双手,薄唇微启,浓眉彻底淡了提防,取出了一封信。

    “我在祖宅时,无意发现了一封信,落款是你的父亲。”她把茶盏推开,直接无视了此事,把信递给了苏念奴。

    苏念奴疑惑地皱眉接过,却不敢问她为何揭过订盟一事,打开后只见寥寥数句,落款是三年前冬日。

    ——陈兄之虑,我心已明,无需致歉。此事尚需调查,万望保密,切不可与他人提及。

    “父亲虽每年回耒阳祖屋祭祖,但并非是会把军事书信遗留祖屋之人。”陈漾道,“此信,怕是故意留在那的。”

    “是父亲的笔迹。”苏念奴把信交给了赵破奴查看,“可父亲与陈将军过往关系并不亲密,我们两家也甚少交往,父亲也不曾提过与陈将军有私交。”

    她虽一直居住洛京,但与父亲关系十分亲近,对父亲相熟之友更是顺手拈来,陈逊虽是同守边关的将军,却不曾听父亲提及过。

    “苏鼎多年来镇守西洲,与我平陵军本就无甚交集。”顾净言看过信,也附和道,“况且信上说的,是义父拒了他某事。三年前,你父亲有何事需要义父相助的?”

    就在众人没了头绪,面面相觑,一筹莫展时,赵破奴却把目光重新投向了那写满名字的纸上。

    “既无头绪,就试着寻旁人问问。”赵破奴缓缓抬手,在一个名字之上画了个圈。“三番四次相助,想必是心有所求。不妨登门,见上一面。”

    众人目光落在他的指上。

    陈郡谢郎,四世三公,有玱葱珩,稀珍若钰,尊以为贵。

    帝遂冠之以名,为谢珩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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