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苏念奴回小院时摇雨已为她备了热水候着。

    折腾了一遭后天色已晚,苏念奴等了半晌始终不见赵破奴回府,眼下也挂着淡淡的青色,摇雨再三地劝才把人劝上了床榻。

    见她面色疲倦,摇雨无奈地低声道:“夫人明日可要晚些起,熬夜太伤身子了。”

    苏念奴点了点她鼻头:“你也晚些起,别伤了身子。”

    将军府上鲜少大事,又没有其他大族礼仪要遵守,苏念奴活得颇为自在。她甚至想着,若要她如此长久留在京中为赵破奴打理将军府,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但终究心里装着事儿,这夜她睡得不甚安稳。

    而宫墙之内,赵破奴正跪在皇帝面前,俯身手持结案书,一动不动。

    皇帝的近侍站在一侧,垂眸漠然看他。

    他已在殿内跪了一个时辰,却不曾有片刻动摇。寻常的官员是经不起陛下这样晾着的,多半罚上半个时辰便佯作昏迷,以求赦罪。威远将军是武将,人始终有几分诚实。

    而许多臣子却不知,陛下看中他的,也是这种诚实。

    正想着,皇帝已经搁下了手中的奏折,伸手指了指赵破奴手上的结案书。

    近侍眼明手快,忙躬身去取。

    此时皇帝的面色实在算不上好。自得知今日京兆府出了这样的荒唐事,就已经冷着脸色到如今,不曾有半分笑意。

    待仔细读过扶风被杀一案后,他缓步行至赵破奴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眼前被西戎人闻风丧胆的大魏将军。

    他虽是跪着,腰杆却始终笔直,敛下的眉目虽有恭敬,更多却是不屈的气魄。

    皇帝目光微扫,抬脚朝着他肩膀踹去。

    赵破奴不敢防备,被他踢倒后又起身跪直。

    近侍长眉一挑,抬了抬眼皮看他。

    确实是个诚实的。

    “为了一个府上的女婢,何以至此?”皇帝总算开了金口责问。

    “臣要的是公义,陛下要罚,臣能受着。”赵破奴全然不顾他盛怒的语气,出言顶撞。

    “朕要罚你,你受得住吗?”皇帝被他气得又是一脚,“身为朝堂正三品官员,为府上的女婢闹到京兆府,要刑部主薄给你个说法。如此荒唐之事,也就你能干的出来!”

    赵破奴忍着肩上的疼,又跪直了身子:“臣只想知道,他陈家为何要针对臣。这已是第二回了。”

    他的语气执拗,甚至带着不甘,面上涔着冷汗,面色已有些苍白。

    皇帝看着他这面容,第三脚却是如何也下不去了。

    气恼地回到了座上,又苦口婆心道:“他陈氏本就教养不善,不过是欺你府上常年无人,才如此不知轻重。你心中不忿,大可寻朕讨公道。闹到京兆府中,惹全城百姓笑话,有何益处?”

    “不过一个女婢,本是不愿陛下费心才寻的京兆府。”赵破奴沉默了一阵,答道。“何况刑部当日带人到臣府上拿人时,臣也遭过全城百姓耻笑。”

    “行了。”皇帝见他那油盐不进的劲,又察觉他肩头渗出了血,头疼地扶额:“先宣个医正来看看肩上的伤。”

    近侍知道皇帝这是心软了,忙不迭应下。

    赵破奴弓腰,伏地低声道:“谢陛下隆恩。”

    皇帝面上虽满是烦躁,心中对他却是满意的。正是因为他不懂迂回,才能叫人放心。但若不敲打,只怕要胡乱非为闯出祸来:“最后一回。你若再在洛京闹出旁的事,便回边郡守关,日后不得再进京。”

    此话已是十分严厉地警告。大魏戍边将领并非谁人都可得诏进京,军功盛者可封国公承爵,受邑封恩。

    “臣错了。”赵破奴见好便收,总算认了错。沉默了一阵,又道:“陛下,臣击鸣冤鼓的二十板子尚未打。”

    皇帝挑眉,见他硬朗的英眉敛着,跪姿依旧笔直,扬起了唇。

    倒是耿直的很。

    他摆摆手,示意赶紧退到偏殿让医正看伤,算是把责罚揭了过去。

    只是斜眼看着手中的结案书,他沉吟一阵,忍不住扬声问:“谢少卿可在殿外?”

    不多时,谢珩钰缓步踏入殿内。

    皇帝先是上下打量他,见他目不斜视跪地行拜,方问道:“此案,你为何要受理?”

    “事有不公,凑巧碰上,便帮了一把。”全然不顾皇帝眼中锐利的审视,谢珩钰平静答道,“可是案情有变,臣判错了?”

    “朕只是好奇,为何你三番四次偏帮威远将军。”皇帝点了点结案书,语气未明,“听闻,苏鼎曾与你订过口头婚约?”

    谢珩钰抿唇沉默,并没有答。

    望着他沉静的模样,皇帝不由折上了结案书,轻声责备道:“那苏氏女再好,如今也不过是威远将军妾室,你怎能儿女情长。”

    “陛下,臣只是不愿世上公义被欺凌而已。”听皇帝提及旧事,谢珩钰面容有几分执拗,似乎不甘被人误会。

    他向来容姿卓丽,傲色点眸,如今神色肃然的模样并不多见。这令皇帝想起了一些旧事。

    当年谢珩钰自齐郡归来时,也曾跪在此处述职。他亦是站在高处,认真审视着这个冠绝风华的谢家郎君,审视的目光锐利而直白:“珩钰,你想要什么?”

    儒考已是得罪高家,又狠厉斩杀贪墨的士族官员。独立在两派之间,他想要的是什么?

    那时他刚被家中刑罚,背着一身的鞭伤还是坚持亲自进宫呈递了奏折。在被问及到底想要何物时,终于抬起了疲惫而坚定的眼眸,直直望向威严的帝皇。

    “臣想做个好官。”他的眉目英朗,漆黑的眸熠着坚定与执着的光。

    沉默良久,皇帝却笑了,如释重负。

    似乎在笑他少年傲气,不知收敛。但谢珩钰知道,并不仅是如此。

    最终,皇帝选择了把自己的手递到他面前,亲自把人扶起:“珩钰,做朕的刀吧。”

    此后,谢珩钰出走陈郡谢氏,独立开府,擢升大理寺少卿,专门负责京中高官贪赃枉法之案。成为彻底被世家与儒生所弃之徒,在朝堂踽踽独行。除去帝皇,无人可依。

    如此数年,他从当年气盛的少年郎慢慢成了如今沉稳的大理寺少卿。皇帝几近忘了他当年那刚直不阿,嫉恶如仇的大志。

    皇帝低声长叹,心中又柔软了几分。谢珩钰虽是谢家世子,却并不俏父。而这也正是他所希冀的。

    手指摩挲着结案书上的判决,皇帝又仔细看了看,判决结果是杀人者下狱诛杀,罪不及陈氏庶子。

    两人虽是先斩后奏,但还算是知晓分寸的。

    明白这点后,皇帝缓缓把目光重新移到谢珩钰身上,心中始终未能舍下前头提及的婚事。

    能与苏鼎这样的武将结亲,对谢珩钰而言确实是好事。可惜如今一切成空,他在朝中更是艰难。如此看来,他能与赵破奴交好也算不得坏事一桩。

    “陈氏庶子治下不严,草菅人命,责令归府反省三月,刑部主簿一职暂且空置。”他把结案书还到了谢珩钰手中,嘱咐道,“此事,至此一回。”

    仰头所视,是皇帝眸中的谋算与果断。

    谢珩钰敛下眉,躬身应下。

    以陈氏敲打世家别再打赵破奴的主意,本就是皇帝乐见其成的结果。

    他与赵破奴,并没有猜错。

    。

    翌日大早,早朝后韩王特意留在了殿上,不愿离宫。

    皇帝听了近侍的回禀,并未理会,由着他跟在自己步辇后头。

    直至回了寝宫,皇帝慢悠悠地换了常服后,方挥手让人入内。

    韩王在外等候了半个时辰,面色已有些疲惫,但见皇帝时还是强作精神,孝德如常,恭敬地行礼。

    皇帝看了他一眼,在桌案前取了奏折,随口问:“你不去陪你母妃,来朕这儿有事?”

    他子嗣不丰,太半未曾成年就夭折,到了年岁的皇子早已去了封地,留在京中的如今仅剩太子与韩王。

    似乎是因王氏得宠之故,他对韩王向来颇为宠溺,并不如对太子严苛与冷漠。早些年便免了他的晨昏定省,平日这个时辰甚少能见他。

    所以韩王来此,自是有事的。他也清楚是什么事。

    韩王听他这样问,不由面露难色,似有为难。

    他犹豫了一阵,漫声道:“儿臣与清河陈家庶子在酒宴间有过几回曲水赋诗之谊,昨夜他请了折子与儿臣,请儿臣替他......”

    皇帝把折子一扔,抬眸望着顿住的韩王,面色不曾有变化,问:“替他如何?”

    韩王被他惊吓,袖下交叠的手微微握了握,不敢再继续答话。转而懊恼地垂首,佯作无辜:“儿臣知道了,不会再为他说话。”

    他长相不如太子周正端方,却十分柔美,敷上薄粉确是洛京中最为俊俏的朗君。如今垂首认错的模样也十分乖顺,没有丝毫攻击力。

    皇帝观察了他一阵,突然道:“朕记得,他任刑部主簿的位置,当初是卢家举荐的。”

    而卢家家主正是刑部尚书,与王家世代联姻。

    此话没头没脑的,韩王也不知该如何答。但所幸,皇帝下一句便把此话揭了过去。

    “威远将军不过回家养个伤,这清河陈氏就与他生隙数次。小小世家,嫡子丢人便罢,庶子也上不得台面。”他的语气并不和善,甚至很是不满,“你是王爷,与这等无德之人交善,有何意义?”

    韩王神色萎靡,似是打霜的茄子般,不敢反驳。

    “你该知朕为何要让你母妃亲自操办宫宴。”皇帝瞥见他一脸悔然,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嘴上依旧在敲打,“赵破奴是忠直之人,即便出身低,也由不得旁人看低。尤其是世家子弟,皮肉得紧着些。日后少不得多见面。”

    韩王一听,眼皮微微跳了跳,抬眼看向皇帝。边境太守,哪怕封爵寻常也甚少回京,为何会多见面?

    皇帝话已到此,剩下的只由着韩王自个儿琢磨。

    桌案压着的一封奏折已摆了两日,上头的字迹端方持重,柔韧沉稳,赫然是太子秦尧之的字迹。里头是他对洛京与宫中兵制修改的初步设想。

    事涉宫中兵务,太子本也不该牵涉,但皇帝对此却毫无怒意。

    至于韩王......皇帝手指微微点了点奏折,抬眉复看他,心中一阵闷躁。

    “父皇是打算把威远将军调派回京?”韩王琢磨了一阵,犹豫着开口试探道。

    皇帝不曾料想他这样敏感,手指为顿,冷声答:“让之,你逾矩了。”

    韩王被他所慑,慌忙躬身悔错:“儿臣胡乱揣测,求父皇责罚。”

    京中布防之事本就是皇帝独断之事,他确实不该试探。

    所幸皇帝也并未责罚,只告诫了一句,不曾深入。

    可怀疑的种子已然种下,韩王直至出宫,仍在猜疑皇帝对赵破奴的看重可是因为太子。

    他虽是不曾就藩的韩王,在洛京风头比太子更甚。但他心中清楚,在父皇眼中,他并不如太子。他对太子严苛,对自己纵容,并非是太子无法入他的眼,而是他只把太子当自己的儿子。

    念及此,韩王的眼眸便生了阴鸷。

    他的母家是琅琊王氏,母妃健在,大族庞然,名声甚嚣,这些怎是他秦尧之比得上的?陈郡谢氏衰微还是父皇当年亲手打压的,如今谢珩钰背叛家族独走,孑然在朝堂游走,何堪大用?

    如此分崩离析的局面,他秦尧之如何能赢?世家势微,儒臣不愿入局,致使他困囿朝中至今不得法,便想着拉拢武将。如此不得势的太子,父皇却至今不愿废储,甚至总会在关键之时拉他一把。

    尧之,让之。说到底,早在他们呱呱坠地那刻,父皇就已然为他们的人生做下了决定。

    可他偏不愿让。他秦让之不甘于此,偏要父皇和秦尧之亲眼看着他把这天下收归囊中。

    为了这一日,他已谋划多时。

    他望着渐渐远去的巍峨宫殿,冷戾地放下了帷幔。

新书推荐: 我浣碧不去凌云峰! 男朋友总在怀疑我在拿他当代餐 虹猫蓝兔之风雨江湖 【HP】奈何彼岸 来自末日的我可男可女 分家的妾室 相府贵女日常 七零年代漂亮知青 另嫁(火葬场) 被大魔头拐回魔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