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北风呼过屋顶,月已中天高悬,皎洁照人。

    银色的光挥洒而下,映着赵破奴冷硬的面,更显孤傲。

    寒风吹得披风猎猎作响,却丝毫不能吹入其中。

    “你不该答应太子。”苏念奴拨开了挡脸的兜帽,盯着男人的喉结,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不悦道。

    赵破奴看着出了谢珩钰小院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姑娘总算露出脸来,怕吹伤了脸,不由放慢了动作:“为何?”

    “洛京党争复杂,你答应了太子,若被韩王知道,会被针对。”苏念奴无奈解释道。

    赵破奴对她这番解释颇为不解:“若不答应,韩王便不针对了吗?”

    “至少不会如针对我爹一般针对你。”苏念奴着急道,“将军不该草率应下此事,横竖他们并无线索,我们自己也能查。”

    赵破奴垂眸盯着怀里的人。她正缩作一团,小脸白净,被兜帽的一团兔毛环绕,添了几分乖巧。

    “你不是让我信谢少卿?”赵破奴低声问道,“怎今日信了,你又不愿了?”

    “因为此前我不知他与太子谋。”苏念奴答道,语气却有些犹豫“此前我爹与他交好,自是因为他不参与太子和韩王之争,他从不曾见太子,更不会见太子......”

    “可你爹私下把你许给了谢少卿。”赵破奴打岔道,“你爹若非信任他,信任太子,怎舍得把你许出去?”

    明面上,苏鼎虽从不参与党争,却依旧选择了私下给苏念奴定下婚约。而这订婚之人,甚至不是党争之外的贵族子弟,而是与太子关系甚密的谢珩钰。这足够证明了苏鼎的态度。

    苏念奴神色微凝了一瞬,手不自觉又用了力,而后温吞道:“我知道。”

    她一直都明白。与谢珩钰的婚约,是父亲要把她交托于信任之人。可这不意味着,赵破奴可以信任他。况且,父亲信任他之后已落得如此下场,又焉知他日......

    赵破奴见她面露郁色,思索了一阵,问道:“你可想过,为何我自认杀了陈仲元,韩王不曾发难于我?”

    苏念奴发怔。她倒是从未在韩王的角度考虑过此问题。

    “因为你的父亲与我的义父死于平陵一战,陛下已有不满。”赵破奴答道,“罚我无异于置边境安危不顾。两将已失,陛下不愿再失武将了。”

    苏念奴拧眉,问道:“你的意思是,韩王是担忧得罪陛下,也心知边关不可无将,不敢妄为?”

    赵破奴点头:“韩王与太子相争,陛下并非全然袖手旁观。涉及边关国土,陛下不会允他们妄为。”

    “既然如此,那陛下为何要任由韩王诬陷我爹?”苏念奴咬着唇,说出的话几乎打着战栗般,细微地抖着。

    “约莫,是因为没有证据吧。”赵破奴搂紧她,低低呼出一口寒气,面容淡漠:“而我与太子合作,就是要合他之力,把镇国公之案的诬陷之证翻出来。”

    若是太子能翻出证据来,陛下怎会由着韩王如此胡作非为。

    苏念奴抬眸看他,不解道:“太子不是说,线索都断了。”

    赵破奴沉声一笑,把人微微提了提:“那被收入刑部案宗的通敌罪证,不是尚在刑部放着?”

    直至此刻,苏念奴才明白,原来他今夜探访谢珩钰所图的,其实只有一个。

    他此刻微微勾唇,月色之中可隐约见他运筹帷幄的自信与沉稳;眸光深深,如猎住图谋已久之物的孤狼:“谢少卿可自由进出刑部,而案宗的封蜡技术,净言正巧学过。”

    这封蜡的手法,非入室弟子不可外传。谢珩钰想要在普天之下寻到这人,只怕并不简单。

    苏念奴思索了一阵,绷直了腰凑上前问:“你是打算暗中帮助太子翻案,并不出面?”

    赵破奴垂眸提醒她:“若要出面,我们今夜又何需做梁上君子。”

    苏念奴抿唇,有些懊恼。她自认尚算聪慧,但在他面前,似乎总是想得不够多。

    “将军深思熟虑,是我太愚笨了。”她的不悦并未掩藏,半敛的眼睫遮挡了她明亮的眼眸,难得温顺。

    “你不愚笨。不过事关镇国公,你关心则乱罢了。”他低声宽慰:“况且,若非你提醒我朝堂局势,我也不曾想到这层。”

    赵破奴多年驻扎边关,对朝堂党争一无所知。此次多得有她提醒,才知谢珩钰打的是什么算盘。他本就无意参与党争,愿意信谢珩钰,全因他所说那般:镇国公把苏念奴许给了谢珩钰。

    他猜想,早在平陵之役,苏鼎已经预料会有如此一日。方才话里话外,谢珩钰也透露出是他们保住了苏念奴的命。

    既然目标一致,又承了太子的恩,他便顺了太子的意,算不得什么大事。

    苏念奴沉默,攥着他衣襟的手又紧了几分。

    感知到她的力气,赵破奴微微低头看了怀中人一眼,突然想起了一事,绷着唇道:“只是你的父亲,为你寻得似乎并非良人。政事上信任倒也尚可,旁的事,还是需三思。”

    苏念奴一愣,仔细思索了好一阵,才勉强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是想说,谢珩钰并非如外人所言的洁身自好,自己不可轻易信任他?

    望着男人冷硬的下颌线,苏念奴听见了自己不规律的心跳声。

    过了良久,才重新把头埋回去,低声答道:“他本就不是我的良人。”

    藏在兜帽下的声音极其微小,甚至没能散出夜风之中,就断了声息。

    。

    三日后,暖日当空高悬,洛京上空万里无云。

    在百姓走卒流走街市最繁忙之时,赵破奴亲自带上了人证与供词到了府衙门前敲响了鸣冤鼓。

    大魏律令:鸣冤鼓响,鸣鼓者需杖二十以示清白含冤,官员需当庭受理且受乡绅或其他官员督办,以示公正。

    过往府衙门前不乏人鸣冤,但大多不敢鸣鼓,只哭哭啼啼几声便被打发走了。

    但今日却有所不同。鸣鼓者,乃大魏正三品威远将军赵破奴。

    他穿着遒劲的玄色常服,人往森严的大门前一站,面容淡漠地敲响了鸣冤鼓,一下又一下。

    衙卫不识他面孔,上前还欲驱赶,却被他居高临下的目光所慑,呆在了原地。

    “城西威远将军府赵破奴,欲状告清河陈家庶子谋杀府上女婢扶风。”

    他侧眸而望,如恶狼的眼中带着浓重的煞气,把衙役吓得喘不过气来。直至听明白了他是何人,才惊愕地跑进府内禀告京兆尹。

    事涉世家,又是官员亲自鸣冤,京兆尹自然不敢怠慢,但他也没胆子受理此案。

    急匆匆命人跑了趟刑部请主簿陈季闻,便如热锅蚂蚁般来回转。

    赵破奴倒是十分从容,还问他在等人间隙,要不要先把二十杖刑罚先行了。

    京兆尹笑着摆手,忙道不急,又问此事他想请哪位督办为好。

    “陈家父子一人任职兵部,一人任职刑部,两部尚书公正不阿,定会避嫌。”赵破奴把话摆在前面,佯作沉吟,答道,“曾闻陛下夸耀大理寺少卿为人刚直,为世所表,似乎是个不错的人选。”

    京兆尹眼皮一跳,不敢应。

    “怎么,难道你有更好的人选?”赵破奴不解问道,“还是京兆尹认为谢少卿督办此案有何不妥?”

    这话便是更不敢应了。

    京兆尹擦了擦额角的汗,着人去大理寺请谢珩钰。

    谢珩钰本就知道赵破奴不是愚笨之人,但今日这一出却让他很是意外。

    状告陈季闻谋杀女婢,不过是要给藏在暗处之人一些警告罢了。否则他大可以直接以手中证据做文章闹到陛下面前。谋杀长子,嫁祸朝中三品官员,足够掰倒陈家了。

    只是清河陈氏在洛京士族当中虽不值一提,却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存在。赵破奴尚没有这个能力直接得罪世家。

    因此,赵破奴还把他拉进了局中。欲以其威名,为将军府扳回一成脸面。

    以他对赵破奴的认识,他并非是争夺此等脸面之人。所以,他的动作并非是为折陈家面子。这场戏,他是演给陛下看的:他不是能接受糊涂含冤之人,韩王若是再胡作非为,他不介意下回寻太子帮忙。

    谢珩钰坐在马车内想通了其中道理,不由扯起了唇角。

    这威远将军,实在是个精妙沉稳又大胆妄为之人。

    最后,此案在谢珩钰的示意下,重新抬了扶风的尸首验尸,证实了她是被人强按在水中溺亡,又根据人证与李沐查来的物证,坐实了是陈季闻身边的随侍杀人。

    赵破奴见好就收,对陈季闻否认自己知情一事没有再继续追究。

    只是此事他办得毫无忌讳,几乎当天入夜便传遍了整个洛京。

    苏念奴在得知此事时,倒也不曾有太多惊讶。只是在得知他离开京兆尹府后亲自带着结案陈情进了宫后,有些担忧陛下责罚太重。

    沉默了一阵后,才吩咐摇雨叫来元叔。

    “如今杀人者虽入狱,但我忧心陈氏庶子对他们报复。”她仔细嘱咐着元叔,“你去寻他们田地的主人,把张家换到将军食邑下做佃户。有将军威名庇护,他们不敢再造次。若有钱银问题,尽管来寻我取。”

    话音刚落,就见下仆来禀,说是张华求见。

    苏念奴到前厅见张华时,他已跪伏在地。跟在她身后的阿炎见了此状,不由挑眉。

    “感谢将军与夫人不计前嫌,为姐姐讨回公道。”他似是已哭过一场,声音仍有哽咽。

    苏念奴垂目看他,唇微微敛起,似在感叹:“你不必如此,我不曾做什么。”

    说到底,扶风也不过是局中棋子,真正执棋之人才是真凶。可如今她不能,也无法掰倒陈氏。赵破奴也一样。

    苏念奴自认,她愧对张华这一跪。

    “夫人是好人。”张华把自己抱着的钱银推到她面前,“这是上回夫人送来的钱银,我们丝毫未取,今日祖母与母亲特地吩咐我送来还给夫人。”

    他说着,眼圈又红了,嗫嚅着唇续道:“我之前对夫人出言不逊,伤害了夫人,万望夫人原谅。”

    苏念奴微怔,过了一阵才想起他所说何事。于是她淡声笑了笑:“无碍,我不曾记挂心上。”

    “可我知道失去亲人是何种滋味。”张华仰目望她,语气愧疚,“我失了姐姐,因知她有冤屈而日夜难眠。夫人,你失了家人,又沦落为妾,当是比我更难过。”

    桌案边的沸水翻腾,发出呜咽之声。苏念奴静静站在他面前,垂首不语。

    阿炎站在远处看她,荼蘼茶白的衣裙勒着她纤细的腰身,背脊却始终笔直。此时她的肩上似乎很是沉重,压着四周空气,令人喘不过气来。

    可她只是默然垂首站着,发上东珠一动不动,静在她的耳侧,与她线条清淡却分明的侧脸轮廓相得益彰。

    阿炎在这一刻,竟觉得她有些像三年前的自己。腥浓艳红的血抹过他的眉眼,呼延一族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仅剩他一人存活。

    那时的自己,也曾喘不过气来。

    他的喉结微紧,正欲上前一步,就听见苏念奴柔声笑道:“我虽难过,但与你当日之言无关。”

    看着张华那张已然哭花的脸,她低声叹了口气,微微弯腰为他递上一条手帕:“你那日所说的话,我早就忘了。你祖母年迈,母亲性弱,日后张家便只能依靠你照顾了,怎能如此哭哭啼啼的。”

    张华听了她的话,忙接过帕子擦脸。

    苏念奴又仔细嘱咐了他一番,听着他一面感恩戴德又一面说些尚有天真的胡话,过了小半时辰才勉强把人劝走了。

    正欲回去歇下,才远远听见阿炎嘟囔:“骗人。”

    她侧眸看他,神色有些不解。

    “若是忘了,又怎会知道他说的出言不逊是什么。”阿炎走近,浅棕的眼眸认真盯着她的脸,企图找出一丝不虞的情绪,“你在哄他,我看出来了。”

    苏念奴微怔,看着眼前少年英气坦荡的眉眼,捻唇笑了。

    “是呀,我骗他的。那日我确实生气了。”

    门外的寒风刮入屋内,摇曳了灯芯,芙蓉面容在灯下隐约明灭,弯起的眼眸却如一江春水般清透,带着些许俏皮,柔软了坚硬的万物。

    阿炎沉溺其中,一时忘了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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