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所幸此次病气并不重,养了两日,苏念奴便好了许多。

    摇雨一开始怕她心忧,不敢多言。见她精神好了些才对她禀告了阿炎的事。

    “夫人可还记得,您曾与赵大人约了饮酒赏月?”她一边为苏念奴梳妆,一边提醒道。

    此时苏念奴方察觉这些日子不曾见阿炎到她院子里,遂问道:“是我失察,忘了此事。他可是生气了?”

    摇雨心有余悸地点头,答道:“那晚赵大人来得颇早。把你提点的酒菜都买来了,一直放在桌案煨着。见您与将军回来时尚有喜色,可当他发现你已经睡熟后,便一言不发地站在窗前许久,面色很是阴沉。后来将军走了,他便把檐下的酒菜都打翻了。”

    苏念奴知道摇雨一向怵他,听罢只好柔声宽慰道:“是我失约在前,他自然该怒。你不必多想,他不会欺负你。”

    “我不怕他欺负我!”摇雨急道,“上回夫人去西军营,他就弄伤了夫人的脖子。若他这回发怒,真要来杀夫人可要怎么办?夫人,可要我去寻将军,与他提一提此事?”

    被她提醒,苏念奴也想起了这段不愉快的记忆。沉吟了一阵,觉得摇雨说的也有一些道理。但此等小事,似乎也不值得惊动赵破奴。

    她想了半日,命摇雨寻些黑线来。又把细线分作几股,一点点缠成的粗绳。

    摇雨不知道她的用意,但却一贯听话,便跟着她一块儿缠。

    不料缠了小半日,这用作“保命”的黑绳就等来了它的主人。

    阿炎手上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是跑了一趟广仙楼才来的。

    少年生得冷峻,一身黑衣遒劲,穿的并不厚重。穿梭风中不曾拖沓,速度极快。

    “在做什么?”他板着脸走进屋内,望见她正与小丫鬟一同捧着一捆黑线不知在做什么。

    苏念奴有些惊讶他的突然造访,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见他道:“不是病了?怎么不去休息。”

    “已经大好了。”苏念奴回过神,从容答道,“那日我忘了与你有约,实属不该。还望恕罪。”

    她本端坐在桌案前,说话时手却交叠于额,半躬身行起礼来。

    阿炎被她吓了一跳,赶忙放下食盒去抓她的手:“说话便说话,行什么大礼!”

    说罢,又意识到自己手里握着的是她温凉的双手,又仿似碰了烫手山芋,赶忙甩开。

    “既然忘了,身子又好了,那就今日再约一回便是。”他指着食盒,急促道,“喏,酒菜我都买来了。”

    “你不嫌弃,如此自然是好。”

    摇雨得了应允,才上前取过食盒备膳。

    阿炎兀自坐下,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问:“这到底是什么?”

    苏念奴停了收纳绳线的动作,目光放在了他腰间那柄陈旧的剑上。

    这本是她打算用来讨好阿炎的,可如今见他不似有气的模样,反倒不确定是否应该多此一举了。

    阿炎对别人偷觑他的剑总是很敏感。下意识手已经握在了剑柄上,脸色狐疑之色更浓。

    苏念奴无奈,只好小心翼翼地答道:“我这两日病好,想起自己失约于你,心中想着要赔罪,才做了这些。”

    阿炎微怔:“与我的剑有关?”

    犹豫了一阵,他拆下剑,递上前去:“你要如何?”

    苏念奴不敢不接,一手握着剑鞘处,一手指着剑柄,道:“我观此剑被大人常年使用,剑柄之处光滑无痕,使用起来怕是容易脱手。若是缠上绳,用起来会好很多。战场刀剑无眼,大人还是要对它上心一些。”

    她一边说着,手已经在剑柄处缠绳。坠在剑首的银铃无舌,却刻着充满异域的纹饰,令她眸色驻足了一瞬,又转开了目光。

    盛焰的烛光打在她的面上,莹白肤色透着一股脆弱的苍白。分明是冷淡疏离的眉眼,却总让人移不开目光。

    阿炎并不是不生气的。那夜他等了半宿,得来的却是她彻底抛之脑后的回应。他能接受将军带她外出彻夜不归,却不能接受她如此安稳毫无知觉地失约睡熟过去。

    他本已决定,再也不要与这不知守约的小人相交。

    可闷头在军中练了两日兵,他才从顾净言那处得知,原来当日将军带她去拜祭了家人。她在雪地里悲伤过度,回府后便病倒了。

    阿炎想起了她上回见张华时压着千斤的肩膀,气便消了。

    自她入了将军府,就不曾提过父母胞弟。所有人都本能地遗忘了她尚在母亲孝期,更不曾思虑过她需要去拜祭。

    经历如此多劫难,头一遭拜祭家人,会忘了他们的约定,也应是情有可原的。阿炎想。

    是将军考虑周到,圆了她的心愿。不像他,什么都不知,却仍对着酒菜撒气。

    与将军相比,他总是自惭形秽。

    阿炎心中懊恼,今日才重新买了酒菜上门,别扭地想着要赔罪。

    可他不曾想,苏念奴也是想着要赔罪的。

    他的剑陪着他已很多年。军中人皆知他宝贝这剑,偶尔也曾提起过他这剑柄太滑,容易脱手。就连将军也叮嘱过他,上了战场不可再用此剑。那日他拔剑向她挥去时,将军能如此轻易用碎银把剑打脱手,也有这个缘故在其中。

    可苏念奴却不计前嫌地亲自为剑缠绳,只因担忧他在战场受伤,希望他能更稳地握剑。

    她这样的女人,自己当初怎会想着要杀了她。阿炎想着,不禁有些后怕。

    “好了。”苏念奴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重新把剑还回去。

    阿炎接过剑,只见玄黑的剑鞘与她缠的黑绳相得益彰,不仅握剑更稳,挂在腰间也更古朴了些。

    阿炎虽是少年,却喜欢这样老成的风格。

    “你手艺很好。”他沉着声赞道。

    “过去父亲与阿弟的刀柄,都是我为他们缠绳的。不过熟能生巧,大人喜欢就好。”

    苏念奴见他欢喜,心中不由松了口气。

    阿炎并不知苏念奴虽对他好,心中却是有些怵他的。实在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一言不合便要拔剑杀人的戾气太重了。

    但赵破奴亲口说过阿炎不会再伤自己,苏念奴自然也是相信的。只是毕竟他与阿炎是兄弟之交,做一些事促进和睦,又何乐而不为呢。

    心中想着,摇雨便捧着热炉回来了。

    苏念奴披着大氅,顺从了阿炎说搬到檐廊处吃酒的意思。

    百日孝期已过,喝上一些倒也无伤大雅。

    她跪坐月下,亲自给阿炎烫酒。手上动作流畅优雅,极具美姿仪。

    酒是热的,比往日捆在腰间的凉水要暖人;酒也是辣的,入口呛了阿炎咽喉,难忍咳嗽。

    苏念奴看他憋红的脸,不由笑着嘱咐:“我伤寒刚愈,大人也初尝辛酒,不妨都浅尝即止罢。”

    被她嘲笑,阿炎也不恼,只点点头,而后问道:“你平日,都爱自己饮酒么?”

    阿炎记得上回她说,自己私下爱酒,却不怎么与人同饮。

    苏念奴却摇头:“我与引之私下是酒友,独酌无味,还是需人一同畅饮才尽欢。”

    阿炎望着圆月,有些不解:“你与他,都聊些什么?是像洛京的公子小姐一般,吟诗作对么?”

    苏念奴看着空中华辉正盛的清月,低声道:“情诗景赋,不配此轮明月。”

    “那什么配?”他侧头而望,静视苏念奴笔直的颈脖微微颔首,垂眸温吞地喝尽了一杯酒。

    乌发如云缎,眉眼浓黛山。复抬眼时,眸中潋滟生光。

    她肆意笑着,对阿炎道:“自是月晴月缺,黎民苍生。”

    阿炎心中大震却似懂非懂,他只是隐约明白,眼前这个所谓的郡主,与洛京里奢靡贪娇的姑娘不太相同。

    苏念奴缓缓解释道:“引之虽是个商人,但因四游大魏,对许多事情都颇有见地。只是洛京人偏爱风花雪月,徒有靡靡之音。他这一腔心思洛京人不爱听,也只有我愿意与他一同畅谈。”

    阿炎只是个少年,终日随着赵破奴守边卫国。谈起战事或还能聊上几句,如此话题却不是他能回答的。

    苏念奴观人于微末,自然明白他接不上话。想了一阵,又娴雅问道:“你不似中原人,可是有戎人血统?”

    阿炎微怔,侧目看她。

    “我曾见过戎人与中原人的孩子。眉眼深邃而瞳仁浅淡,与你颇为相似。”

    只是他的特征更淡一些。若非他腰间那柄有着戎人图纹的剑,苏念奴并不会往此方向想。

    阿炎紧抿着唇,不愿回答此问,甚至一连自斟几杯酒,喝了又急又猛,呛了好几声。

    苏念奴见状都要吓坏了,忙寻了个借口,让摇雨把酒都收了起来。她又沏起热茶,想劝慰他喝一些。但阿炎已经飞身上了树,如同往常般半倚身子望月。

    苏念奴与摇雨面面相觑,不敢再打扰。

    只是月色甚好,苏念奴病好后精神也尚可,便不曾回屋。

    两人互不干涉地赏着寒月,再也没有开口对话。

    苏念奴仰目望着冷清的月光,有些挂念友人。

    年关将近,照理云引之也该回京了。往年他定会带回些新奇书籍,与她谈起所见所闻。如今仍不见人,不知是否有事耽搁了归程。

    “你要来这赏月吗?”少年突然扭过头问。

    苏念奴还不曾回过神来,一只手已经搂过她的腰,眼睛一晃,人便到了树上。

    阿炎提着她,让她别乱晃动,指着月对她道:“这儿看,更美。”

    苏念奴惊魂未定地看着阿炎泛红的脸,手抓着树枝半点不敢挪动。

    摇雨早已被他吓得失声尖叫,在底下喊道:“您、您快把夫人放下来!”

    阿炎垂眼看她如此惊慌,醉酒后的玩心大气,竟抓着苏念奴背往前轻推了一下,又扯回来。

    苏念奴是个隐忍的性子,脸色尽失血色也没喊出一声来。她忍受着手掌被粗粝树皮剐蹭的疼痛,用眼神示意摇雨寻人去。

    好在摇雨尚算机灵,拔腿就往外跑。

    苏念奴咬着牙,心知阿炎是酒气烧脑,如今已经犯了糊涂,自然不敢胡来。只紧紧抓着树干,朝他道:“此处确实另有风光,不知平陵冬日的月色可有洛京美?”

    阿炎被转移了注意力,抓着她的手猛地一松,低嗤一声:“平陵的城墙外是连天大漠,月大如盘,亮若明珠,和洛京自然不一样。”

    说着,他竟摘了苏念奴发上簪的东珠,对着圆月相比较:“洛京的月,还不及你这颗东珠好看。但要比起来,两地的月,都不及......”

    他侧头,才发现苏念奴泼墨长发被随风散开,半掩她面容,依稀可见她孤直的鼻峰与淡红的唇。

    阿炎皱皱眉,抬手拨她的长发,一边拨还一边喃喃道:“都不及......”

    苏念奴现下可没有心思听他说话。她幼时跌下马就断过腿骨,养了近半年才好。这些年就是阿弟再顽劣,也不敢带她到这样的地方儿戏。

    她正心里发着苦,无数次懊悔自己怎的就同意了陪这小少年胡乱喝酒。如今见他要拨弄自己的脸,更是不敢乱动弹,生怕一动弹就要跌下去摔断腿。

    可这冬风不听话,吹得长发起起落落,并不愿听从阿炎那双拿惯了剑的手。

    少年本就是个暴躁性子,粗粝的手磨着她的额,力气越发大,执拗地要看清她的脸。簪子还握在他手中,尖锐的簪头偶尔还冰凉地擦过苏念奴的颈脖,似乎稍有不慎便要划破肌肤。

    苏念奴强忍着他的胡闹,心中不住催促着摇雨赶紧请人来,心中想着下回可不能再与他饮酒了。

    直至苏念奴感觉自己手脚都快要发麻,才听见小院门前乍起娇脆之声:“阿炎,你疯了?!”

    在树上的两人垂首去看,见一脸惊慌的顾净言已快步走来。

    而比她脚步更快一些的赵破奴此时早已站在树下,此时正面色冷戾地盯着阿炎,似有极大的怒意酝酿其中。

    阿炎骨子里有些惧他,见了人手上动作不觉一松。而身旁的苏念奴也在紧绷多时见到他后终于松了口气,手一脱力,人还不曾反应过来,就滑了下去。

    身后银白披风扬起,迎面是早已扫净霜雪的泥土。

    苏念奴不过吓得闭眼的功夫,就被一双遒劲的双手钳住纤腰,稳稳落入怀中。她的鼻尖轻轻压住了赵破奴的,惊措喘起缭绕的白气与热息交换短短一息,又瞬间分开。长发顺风而起,夜色迷离更添几分幻像,好似方才不过一场错觉,谁也不曾看清。

    哪怕脚沾了地,苏念奴还是有些腿软。手搭在赵破奴的双臂,仰目而视他余怒未消的眼眸,苏念奴张了张发紧的喉舌,哑声道:“将军......”

    “可有伤着?”赵破奴厚重地呼吸一顿,撇开了从她身上吸入喉肺的清茶香气,扶着她往廊下坐着,手指微微勾开额前的乱发拂到耳后,借着烛光看清了她颈脖处磨红的细痕,眸色又冷了下来。

    顾净言就站在不远处,见了此状哪儿还敢逗留,直接上前提溜着已跳下树来的阿炎,趁人尚未发怒就要逃。

    “到哪去?”赵破奴并未过错她的小动作,“酒后失德,军法几何?”

    顾净言咽了咽口水,目光投到了苏念奴是身上,一边回话一边朝她打脸色:“剥其衣衫,杖责五十,裸身示众军中三日。”

    苏念奴还犯不上跟醉酒的少年计较,忙扯着他手臂,低声劝道:“是我不知轻重,让他吃醉了酒。他尚年少,将军还是从轻处理吧。”

    她此时眸中尚带水光,是惊吓后身体的自然反应,盈盈一泓柔水,看得人心都化了。

    可赵破奴只觉她此刻的狼狈刺目得很。幽深的目光微微转向,硬着声答道:“你也该罚,还敢求情。”

    此话一出,苏念奴噤声了。

    好在他也没再说下去。

    顾净言知晓他脾性,明白如此便是要放过阿炎,忙接过话答道:“我这就去泼醒他,让他去沐哥那儿领罚!”

    说罢,不再看他脸色,把还醉得迷糊的阿炎连拖带拽地拉走了。

    残烛阑珊,苏念奴端坐在桌案前,由着摇雨为自己的手上药。被刀划伤的口子如今尚有厚痂,方才被树皮不慎磨开了一些,有些疼。

    往常这种小事,苏念奴是不愿在外人面前摆弄的,觉着太过矫情。如今倒是落落大方由着赵破奴在旁看,一边受着药还不忘垂首低声问:“将军想如何罚我?”

    语气颇有些冤屈,不像是询问,似乎是在生气她受了无端之灾还要受罚。

    赵破奴绷着腰身,看着她的手沉声问:“你陪着阿炎饮酒胡闹,难道不该罚?”

    苏念奴听他口气,只觉他这般恶气,怕是真的触发了军中禁忌,只好答道:“我坏了将军规矩,确实该罚。只是我身子不如赵炎大人结实,军棍怕是受不住。”

    她说着,又忆起方才顾净言口中提及的军纪,后背有些发汗,“你此前,分明说过要赔礼,若是可以,能不能抵消。”

    赵破奴微怔,问:“谁说要打你了?”

    他脱口说罢才想起方才的情景,不禁蹙眉补充道:“他有军籍,是平陵军少将,自然该军法处置。你不在军中任职,我怎会拿军法对你。再说赔礼,怎可如此胡乱抵消。”

    “那将军到底要如何罚?”苏念奴偷偷翘了翘唇,侧目看他。

    见他不曾反应过来,苏念奴凑近正欲说话,却闻得他衣衫的木兰香,想起了方才被他接住那一霎的怦然心动。

    两人距离凑得近,四目相对,似乎都想起了方才那瞬的亲近,皆忙不迭地转开了面容。

    摇雨悄悄抬眸看了两人一眼,苏念奴一贯静好的面容生出破土的春色,潋滟生光。

    而赵破奴那麦色的皮肤也生了异样的红,神色却依旧冷静自持,低声训道:“阿炎年纪尚少,性子不定,对人又粗莽,今日之事有一回,便能有第二回。教训已经如此多,你不该陪他胡闹。”

    苏念奴捧起茶盏,头埋到杯中,掩盖了心乱:“我知道了。”

    摇雨听他们生硬地对话,不由无声笑了一瞬,起身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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