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那日赵破奴终究是没舍得罚苏念奴,只是不许她在手心伤口彻底愈合前饮酒。说是她大病初愈,又有伤在身,喝酒无益。

    苏念奴本就不爱独酌,又对阿炎醉酒之态生了后怕,自然从善如流地“领罚”。

    至于阿炎,在第二日醒酒后就赶紧去找苏念奴致歉。语气虽有别扭,但神色难得至诚与懊悔。

    又在小院养了几日病,王皇贵妃筹办的宫宴日子便到了。洛京对官制服饰有严格的等级制度,但因皇帝特意嘱咐了是闲宴,届时也不便穿官服入朝。如此一来,这朝宴反而成了各家各族精心装扮攀比的日子。

    因此苏念奴隆重地装扮了一番,早早就在府门马车前等候。

    她今日难得梳起了所有长发,东珠坠耳,又配琉璃玉缀金花簪,额贴花钿,面扫红脂,唇色饱满,眉目流转,顾盼生辉。又因身上穿着繁复的绛纱绣雪裙,外披软翠云纹兔毛披风,裙边泛着若雪的清白,步步生波,涟漪堆叠,如女仙驾云而来。

    美人如花隔云端。

    百姓远远朝着,惊鸿一瞥,已生无限赞叹。

    纵观整个洛京,有何人能与她比美?可惜!可惜入了这蛮横粗野的将军府,如美人配野兽,实在令人扼腕。

    苏念奴沉静站着,并没有理会耳边絮絮不断对赵破奴的嘲讽。

    她心里正好奇着,自己前两日着人给他送去的衣物,他穿上会是如何模样。

    不多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两个姑娘缓缓步出了府门,一身冷厉的模样不禁让周遭噤了声。

    他身上的制式与寻常士族公子大不相同,袖口也不如洛京士族子弟的宽大,又收紧了腰身,反而减去了几分拖沓,又并未失风流。玄臧锦袍绣的是祥瑞云纹,领口上用暗红丝线绣奔狼互搏之景,异常繁复却不缭乱,远看简洁,细看精致,可窥见其中玲珑心思。灰制的披风尾端,是一副大漠苍狼啸军图,随风猎起,异常肃杀。

    可这一切穿在赵破奴身上竟也压得住这凶悍之气,不仅看着热烈阳刚,更添了挺拔之姿。一贯沉狠的眸在锦袍的映衬下敛去了几分凶恶,如一头伏在奔狼之上懒散的胜者,任是谁瞧一眼,都要忌惮三分。

    过去他总穿得单调,一身窄袖黑衣,站在面前满是遒劲,举止利落如风,远远看去,便如一头出笼的狼,与父亲那粗壮高大如虎的模样截然不同。

    苏念奴对自己反复修改出来图样而得来的最终成品很是满意。她早就知晓,无人比赵破奴更合适这样凶悍不屈的气质。

    而一旁跟在他身后的顾净言也穿着一身精巧俏丽的姜黄绣蝶长裙,披着的是与赵破奴身上绣着奔狼互搏的披风,面上妆容简洁灵动,眼下红痣却有媚色,眸波一转,撩人心弦。

    站在她身侧的陈漾的衣着装扮就更是华美,样样遵从了郡主规制,远远瞧去便贵不可攀。

    顾净言似乎颇喜欢披风上的纹样,也更喜欢赵破奴披风上的景象。一见苏念奴便忙不迭追问:“我这披风,怎不能绣个与兄长一样的?”

    苏念奴淡然笑着,早已预料她会如此问。她先是朝三人行礼,才缓缓答道:“将军是平陵军之首,你又是姑娘,不好煞气太重。”

    陈漾原本很是担忧苏念奴不识好歹,着装华贵不知规避身份,入了宫后给将军府添麻烦。如今见她张弛有度却不掩绝色,也难得朝她点了点头。

    四人来不及多言,李沐与阿炎也骑着高马到了门前。他们身上的衣衫自然不及赵破奴的精巧,但身上的披风却与顾净言一样,都绣着与赵破奴衣服衣襟处一致的苍狼互搏纹。经过改制的衣袍显得两人英姿勃发,竟半点不输洛京士族郎君。

    苏念奴在洛京受士族鄙夷多时,所争不过是口气。洛京人看不上苏家行事粗鄙,于是她花费了数年时间学尽了宫规礼仪,行为比公主更端庄,举止比王谢更得体。所到之处,无不自惭形秽,心生嫉妒。

    这是她十多年来在洛京的生存之道,越是被鄙夷,越是要光鲜。若要问谁比她更明白如何以武将出身参与此类宴会,只怕洛京无出其右。今日这宫宴,她自然也不会让将军府的人丢了这个脸面。

    坐在马车之内,苏念奴顺着顾净言拂起的帷幔看着前方骑马的高大男人。他高坐在马背之上,肃杀的大漠苍狼啸军图顺着马背而下。

    苍色黄沙之下,孤狼立于冰湖前皋号,四周西戎兵马匍匐不敢前。因绣着金线,阳光之下苍狼在曳光,惹得百姓啧啧称奇。

    “这绣样你做的可真好,那叫夕岚的制衣师也当真精妙。”顾净言感叹着,转头对她道,“你的手可好了?先前兄长本要我到你那儿学些规矩,因为你受了伤,我想着不好打扰,就找了阿姐。”

    苏念奴听着她颇有些心虚地辩解,心知她是不愿与自己单独相处,遂面色缓和地答道:“已经大好了。弋阳郡主自幼长于洛京,多次入宫面圣参宴,如今又得陛下隆恩,会比我更懂如何教导你。”

    陈漾归京之日掌掴了她,回头就被义兄罚了跪祠堂与打手板,如今想起手掌还发热。她对面前人不喜,又是个直性子,并不喜欢被奉承,见着如此尊敬的姿态,不由摆手,语气不善道:“得了,咱们如今一条船,你不必讨好我。”

    苏念奴正眼对她淡笑,并没有反驳。想要得她讨好,旁人还未必有这资格。不过是因为身份尚有些尴尬,才不得不说些场面话罢了。

    “兄长说了,让我今日进宫认认人,尤其是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一会儿你们得帮帮我。”顾净言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两眼,又换了一个话题。

    “我如今身份为妾,与你们身份有别,是不可同席的。”苏念奴提醒道,“你若有不明白的,尽可请教郡主。”

    顾净言并不知还有这规矩,显然有些发愣,心觉似乎这话题也不甚好。目光落在苏念奴身上长久,才缓缓朝她道:“兄长是天子近臣,今日又是为他庆功设宴,若有人敢欺辱你,你可不要忍让。他在洛京名声本就不好,多添几句骂名也无妨的。”

    苏念奴在洛京盛名在外,如今一朝为妾,入了宫见各家王孙贵族,只怕会招来不少冷言冷语。

    陈漾与苏念奴相视一眼,对她的担忧实在是忍俊不禁。

    “你若是知道她过往在洛京的作为,就不会有这种担忧。”她替苏念奴答道,“你有这闲心思,不妨好好记住我教的宫规,可别行错礼,被那群士族子弟轻视。”

    顾净言见苏念奴面色淡然,似乎确实不该担忧,才歇下了心思。

    。

    一路缓行,入了二重宫门,到了殿前众人方停下。

    在前头的三人下了马,本应一同进殿面圣。可候着他们的公公朝他们恭敬说了声什么,惹得赵破奴皱起眉。

    他偏转头行至马车前,亲自接了三个女人下车驾,才缓缓道:“净言和小漾,陛下要一同见你们。”

    苏念奴眉头轻挑,并没有答话。

    被点名的两人倒也知趣,一同到了前面等候。

    “你先到席间等候。”赵破奴顾虑着她如今的身份,与顾净言一样对她很是担忧,“有人欺辱你,也不必忍着,我会护着你。”

    苏念奴抬头瞧他皱起的眉,抿唇轻轻笑了:“将军是把宫宴当做什么龙潭虎穴了。左右不过吃顿晚膳,她们不敢如何。你尽管处理正事,无需顾及我。”

    赵破奴深深看她,确认她并未有半分怯意,依旧不放心地重新叮嘱了一番。

    苏念奴看着他那张认真的脸,不由笑意更甚。

    直至望着五人入了内殿,她才朝一旁伺候的公公示意带路。

    日光正艳,晕得琉璃瓦头透出金光。距离苏念奴上一回进宫,也已有近一年。

    此次宴会是王皇贵妃一手操办的。她系出琅琊王氏,严格算起来与陛下还是表亲关系,入宫十余载,掌管六宫多年,是陛下最喜爱的妃子之一。这也是陛下也特别优待其子韩王的原因。

    今日备宴,王皇贵妃当然也做了充足准备。一切筹备自是宾客尽欢,无可挑剔。

    苏念奴由着小奴替她净过手,才缓步步入殿内拜谒。

    此时除了在前殿的皇帝与有官衔的官员,大部分参宴之人已然入席,桌桌恭维攀谈,互有社交。

    见苏念奴来时,殿内不由静了下来。

    两旁鄙夷的目光并不能让她生畏,反而更是挺直腰脊。她走得极其稳重,坠在腰间的两块玉饰静然垂挂,随着她的步伐微晃却不生半点击玉之声。

    行至殿前,她躬身跪伏,行了一个标准的跪拜之礼,淡声恭敬道:“威远将军妾室苏念奴,拜见皇贵妃娘娘。”

    高令茹居下首,抬眉看了眼已做了十年皇贵妃的王蕊。

    王蕊垂眸不语,晾了苏念奴一阵才缓声笑道:“快起,威远将军没有内眷,你可算得上是今日这女子宫宴里唯一的主角了。”

    “将军义妹尚在前殿面见陛下,妾不敢居首。”苏念奴说罢,又转向高令茹,恭谨行礼。

    高令茹并不看她,反而比王蕊把她晾得更久,似乎并未发现她一般。

    苏念奴倒也不意外她如此,但王蕊先坐不住了:“苏氏,你实在是不识趣的很。今日难得进宫见了高贵妃,怎能不跪谢她两次搭救之恩?当初若非高贵妃从旁说尽好话,你又怎会被陛下饶了一命,发至官奴所去做官伎。就连如今入了将军府做妾,都是高贵妃赐你的恩典。只是高贵妃一向心慈,救了人也不居功。但你总该要感激她的大恩。”

    提起官伎与妾,座下宾客不由窃语。

    落毛凤凰不如鸡,过去苏念奴多高傲,这两个身份便能多招人讥讽。换做旁人遭此大难,只怕早已一头撞死,堪称节烈。

    苏念奴当然知道王蕊为何要刻意提起此事,不过是借机发难高令茹,暗地指责她心怀不轨,总发难于自己罢了。她与高令茹不和,在洛京算不得秘密。

    高令茹可以对苏念奴视若无睹,却不能忽视居首座的王蕊。她先是顿了顿饮酒的动作,抬眉看了一眼苏念奴,随口道:“是陛下仁善,愿为大魏积德罢了,我两次恰巧在陛下身侧伺候,才占了点儿光。我自问无功,也不承这情。倒是皇贵妃若想承情,空闲时就多往陛下那儿走走,今日这恩情说不得还得是皇贵妃您来受。”

    说罢,她挥挥手,饮着酒露对苏念奴道:“行了,下去吧。”

    王蕊面色一僵,看着高令茹那张年轻娇柔的脸,绷紧了唇角已有些凸显的法令纹。

    色衰而爱驰。

    她是同先皇后一同入宫的,如今年岁已经不小了。虽然地位稳固,却也渐渐少了恩宠。可偏偏这高令茹身为大儒之后,这张嘴却半点不知饶人。皇帝宠爱她,也喜欢惯着她脾性惹人不快,在后宫之中向来跋扈得很。

    苏念奴早就知道两人一贯不对付,这种拿她做文章争吵的事,旁人或许要吓得跪伏,她却只是顺着高令茹的话从容起身,并不答话,直接转身退到了妾室席,漠视了耳侧不断传来的蜚语。

    王蕊被两人下了面子,一个因是宠妃不可罚,一个又因是今日庆功宴主角的妾室不能罚,气得不轻。

    只是身旁的小奴来给她传了消息后,她心思很快又活络了起来。

    皇帝宠信高令茹,无非是因高家。况且这人聪慧得很,又懂讨皇帝欢心。可高家也不是仅有她一个嫡女,若是换个脾性乖觉,又天真愚蠢的,这后宫可要好管治得多,她的皇儿也不必日夜忧愁这女人朝皇帝吹枕边风。只是过往小打小闹的罪名治不了她,也只能寻旁的大罪下手。今日群臣毕至,正是好时机。这高令茹,她也不差忍耐这一时。

    想着这些,王蕊面上又生了温和得体的笑。

    苏念奴坐在末席,遥遥可见高令茹懒怠地举盏喝酒。四目相对,两人动作皆是一顿。

    相视一瞬后,高令茹举盏微微向前倾了倾又恢复,勾唇一笑,眸间风华流转,尽了一杯。苏念奴冷色的眸光看着她的小动作,垂眸轻轻摩挲着装有热茶的杯盏,对她这熟悉的挑衅佯作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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