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冬至的祭天礼流程繁杂,待一切结束时辰已近午时。

    赵破奴虽饥肠辘辘,但还是依礼与朝中大人一一辞别,才骑马回府。

    随着马蹄踏踏之声,他在自己府门前方下马,就见一辆车驾在街道上朝着自己奔来。

    马车装潢华贵精美,远远可见其特有的云纹雕饰,一个“云”字牌挂在门前,以提示行人是何人车驾。

    “威远将军!”马车方停,里头的公子已经迫不及待从内走出,见他在门前更是双眸一亮,匆匆喊住。

    他着一身月白锦袍,披着上好的白貂大麾,衬得他面若琼玉,眉目俊秀。来人正是今日方赶回洛京的云引之。

    他快步走到赵破奴面前,面容急促且慌张,却又在将言之时急急停住,犹豫一阵,雅笑寒暄:“近来可好?义妹在府,身体可安康?”

    赵破奴将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却并未发问,只是请他入府去见人。

    云引之仔细观他面容,发现他并未不妥,心中轻吁一口气,笑着应下。

    只是不成想两人一路寒暄,脚才刚步入苏念奴的小院,就见阿炎在檐下慌忙站起,一脸挫败愧疚之色。腰间配剑的银铃随着动作而作响,叮铃之声清脆干净,却令赵破奴眉头狠皱。

    阿炎的剑出自大漠呼延部,系在剑首的银铃更有其独特之处,唯有沾了血,才会发响。

    他快步上前,甚至没有在阿炎面前停留,直接撇下了云引之去推开主屋的门入内查看。

    地龙的暖热猛然被冲散,赵破奴闻得了一丝血腥之气,慌忙快步朝内室而去。

    床榻之上,正侧躺着一个清俊的少年,沉睡的姿势相当怪异。他一手紧紧抱着木箱,另一只手却牢牢握着床榻前的人不放。

    苏念奴听见背后的异响,连忙侧身去看。一双通红的眼眸带着隐蔽的惊慌失措,下意识地阻拦着来人的视线,并不愿让人看清床榻之人是谁。

    直至看清了赵破奴的脸,警戒的神色才松懈了下来。

    她微微咬了咬唇,抑制着自己不知是激动还是喜悦的唇瓣,泪水簌簌落下,声线似悲更似喜:“将军......”

    细微的叫喊声带着极具依赖的脆弱,含泪的眼却已经完全弯成新月,唇角扬起露出糯白整齐的贝齿。她微微侧过身,把床榻上少年的面容直接暴露于他眼前。

    赵破奴在过去是见过几回苏与安的,如今自然也认得他的面容。

    一个已被认定死去之人突然现身于眼前,当然是震惊的。但看着苏念奴那哭红的双眼,他又无暇顾及起面前的状况了。

    他大步上前,曲膝半跪在她面前,用粗粝的拇指轻轻抹过她脸上的眼泪,沉声安慰道:“这是好事,你该高兴。”

    一路跟在赵破奴身后的云引之呆站在原地,看着梨花带雨的苏念奴神色满是诧异。

    他与苏念奴相识多年,最是了解她是一个如何坚韧的人。当日全族蒙冤,深陷苦境之时尚且不愿在自己面前透露半点懦弱的一个姑娘,怎会对着本应把她当做是仇敌的外人毫无收敛地流着泪,全然忘了她最是看紧的端庄与体面?

    云引之的神情变得玩味起来。离京的数月,似乎洛京也发生了许多故事。

    。

    云引之是在上溯撞见的苏与安。

    他本就有意在边境等消息,只是不料消息尚未送来,就碰见了他。

    “他虽接受了与我同行,却并不愿信我。我也不过是在关外送来的消息中大致推测出了事情原委,才想着在上溯等上一等,不料竟真的碰着了他。”云引之稍稍提了关于关外的传闻,侧目看着沉睡的苏与安仍然牢牢抱着的木箱,“他寸步不离地守着这木箱,我若多看一眼便要拔刀相待。昨日随我入洛京后,本是打算寻个时机在悄悄安排你们相见的。只是不成想,他会夜闯将军府。”

    云引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赵破奴,垂眸淡然地抿了口热茶。

    “这个木箱里的,”苏念奴现下才得知大漠发生了如此大事,不由拧起眉来,犹豫着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是浑邪王的头颅?”

    云引之无奈叹道:“应当错不了。这一路他不断往里头填冰,就是怕那物什腐化了,送到陛下面前认不出是何人。”

    苏念奴敛下眼,心思复杂地握紧了苏与安的手。望着少年熟睡的脸,良久之后,终是软了声气:“当真是个呆子。”

    赵破奴看着床榻上与苏念奴长得有几分相似的苏与安,沉默不语。他也不过是十五的少年,竟也有如此狠厉大胆之举。

    “对了,你询问泅嫣关于你父亲之事,她来信与我提了,我确实曾受他所托。只是当时顾着与安,不曾仔细回信与你。”云引之想起了旁的事,忙取出了一封书信,递到她面前,“这是你父亲三年前暗中送来,托我办的事。”

    信纸已有些泛黄,似是有些时日。里头言辞恳切地请求云引之帮忙办两件事。一是因云引之四处经商游历,请他途中帮忙寻人。二是想请云家协助,保住官奴所中的一个姑娘。

    而这两个人,却是同一个名字。

    “兵部侍郎之妹,宋初曦?”苏念奴头紧皱。

    云引之点了点头,答道:“正是。若非你父亲此信,我尚不知七年前乞巧节,宋府丢失了嫡女,竟寻了旁的姑娘来顶替。此桩密辛,也不知他从何处得来。”

    苏念奴把书信自然地递给了赵破奴,低眉沉吟:“可我见过宋初曦。幼时她便因眼下那颗红痣而得过王皇贵妃夸耀,后来长大,那颗痣也一直是在的。”

    接信的手指微微一顿,赵破奴原是诧异的眸色在不动声色之中渐渐沉了下来。

    “当初因受你父亲所托,我也不曾多问。”云引之无奈地叹息一声,“可惜这几年走访大江南北,三十六郡几乎走遍,依旧未能寻到人。”

    “可父亲为何要寻她?”苏念奴颇为费解。七年前丢失的嫡女,会与三年前的兵部贪饷案有关不成?

    云引之摇了摇头:“或许需去见一趟宋姑娘。但她前些日子被谢少卿赎走,如今已不在官奴所。因你父亲只需我护她免受欺辱之苦,旁事不得不必干预,故不曾派人贴身护卫,只是有人盯着,她如今当是在谢少卿的别院中。”

    苏念奴抬眉看向赵破奴,神色有些犹豫。却发现此时赵破奴正沉着脸,不由心中一落。

    她本欲问是否该去寻一趟谢珩钰,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紧了紧袖下的手指,看着面容颇为憔悴,似是一夜未眠的云引之,轻声道:“此次阿弟得你相助,实是天幸。改日我再亲自谢你。”

    她与云引之直接的情谊早已不必如此客套,但云引之知她性情,此话的言外之意是不愿他插手这摊混事。以免祸及云家。

    他在苏念奴与赵破奴之间逡巡了一阵后,缓声应了下来。虽有曲折,但总归是已经寻到了人。若有旁事需要帮忙,他只要在京,总能帮衬一些。

    “我手中有过去三年寻人的信息,你若需要我差人整理后送来。旁的若有需要我之处,不必顾虑,尽可派人来寻我。”他起身时还是嘱咐了一句,而后又朝赵破奴告辞。

    苏念奴见他离去后,摸了摸苏与安尚有些发热的额,才转眼看向赵破奴。

    “将军一夜劳碌,不如先去休息。阿弟若醒了,我会亲自带他去见你请罪。”她垂着眉眼,低声劝道。

    赵破奴自看过苏鼎的信后心中便藏了事,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如今听她开口,才见她眉眼处的憔悴。想来昨夜她兵荒马乱了一夜,也是不曾好好休息过的。

    可他也知道,如今情况她是不愿去休息的。

    思绪纷飞地散发着,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方才的话,不由拧眉:“请何罪?”

    他的眼眸隐隐有狼相却端正清朗,竟令苏念奴生了怯与愧。遂忙不迭摇头:“无事。”

    赵破奴神色微顿,一时不知她为何如此。

    但她已不愿再开口,细心专注地为阿弟擦拭脸颊。

    苏与安自北地归来,一路风霜,脸上皲裂出了不少伤痕,就连那双过去漂亮匀称的手也丑陋难看,半点没有了过去镇国公世子的漂亮模样。

    苏念奴比他年长四岁,自幼看着他长大,深知她的阿弟过去是如何眉眼清透,面目俊朗。如今见他如此,便忍不住热泪,慢慢浸湿了双眸。

    赵破奴见她如此,便不敢再追问了。

    他低声应下,却只是出门唤来仍有些不知所措的阿炎来,仔细询问了昨夜的情况。

    在得知他误伤了苏与安后,赵破奴也不曾责罚,只命他跑一趟军营把军医请来。

    接着便又重新回到了屋内。

    放任她一人在这守着,他有些不放心。

    他没有再回内室,只是坐在外间,自她桌案上抽出了一本书籍,聊做打发时间。

    只是人方坐下,便见书案上一张信笺端放在正中,上面先是写着两句蝇头小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上面的字并不娟秀柔美,反而有着几分冷硬之气,与她气质十分相似。

    赵破奴皱了皱眉,对其中所书内容似懂非懂。他扯过书来翻开,却如何也无法静心读下去。磨蹭了一阵,他又合上书重新放了回去。

    他少不识字,长到十四岁在军中被陈逊赏识方学着识字读书。但陈逊的书房内放着的皆是兵书战策,当初识字便是自其中挑着一个字一个字学的,从无风花雪月之物。

    因此对《诗经》的仅有认识,唯有军中时常唱起“岂能无衣,与子同袍”之类的战歌。如此婉转曼妙的诗句,全然不是他这种满脑子战事的将军所能理解的。

    缓慢地抚摸着信笺上的字,赵破奴半吊子地猜测与关联着前文,那冷硬的眉眼就彻底垂了下来。

    其他文字虽然一知半解,可这两字他还是能看明白的。所以,是哪个君子让她觉得欢喜?

    忙碌一夜的疲倦与寒凉,皆比不过这薄薄一纸信笺来得令人烦躁。心中暴起的对谢珩钰的羡妒之情实在压不住,只好扯过书案旁的纸张,遮盖了上头的墨笔。

    书是再也看不下去了。来回踱步了几回,他终于按捺不住郁躁的心思,重新步入了内室。

    只是此时苏念奴已伏在床榻上睡着了。

    细软的长发划过腰背悬挂半空,被雕窗外的艳阳打出粼粼金光。梨白的阔袖被她压在脸下,却半点不及她面容半分干净柔和。

    这样的女子,当然该配谦谦君子。

    赵破奴无声在她身边坐下,取下了自己身上的披风给她盖上。细腻白皙的脸半埋在其中,显得她更娇小与乖巧,半点没有醒来时的端庄。

    手撑在床榻上,他侧头倚在其上。手指轻轻拂过她耳边的碎发,细微地压了压她尚泛着红的眼角,有些心疼。

    视线微微一抬,却对上了一双漆黑且冷冽的眼。

    苏与安醒了。

    双视无言,赵破奴自然地收回了手。

    苏与安紧紧抿着唇,忍着背部的伤起身下了塌。接着他俯身把苏念奴抱起,小心翼翼地把人安放到床榻上,动作熟稔到仿佛已做过无数次。

    站在一旁赵破奴盯着他的手,一语不发。

    过去他也曾因公务见过苏与安几回,少年过去总笑得恣意放纵,性子热烈灿烂,不羁若风,并不似现下这般深沉默然,充满警惕。

    赵破奴沉默了一阵,率先开了口:“我差人去请了军医来,晚些为你重新医治。”

    苏与安却垂眸,闭口不言。

    甲峰又不知觉地磨了磨指腹,赵破奴实在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等了一阵,只能干巴巴地道:“时辰不早,你可要吃些东西?我去吩咐人为你备一些。”

    说罢,他已经抬步走出了屋外,去寻摇雨准备午食。

    苏与安看着他仓皇而逃的高大背影,皱了皱眉。

    回头又仔细打量着自家阿姐消瘦的脸,想起醒来时所见,心中怒极。

    威远将军粗蛮之名远播,过去自己与他也曾有过数面之缘。那样冷硬沉稳的人,就连父亲也曾评价心思深沉,性情难辨。方才却在他阿姐面前柔软了眉眼,如春水化冰般生出了涟漪。

    阿姐的性情极好,得人喜爱自是应当。可如此粗野之人又怎配俏想她?

    他不在的日子,阿姐当是受了许多委屈。

    长发覆额,遮住了他阴沉的眸。

    静坐了一阵,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干硬的饼慢慢吃了个干净。又为苏念奴掖了掖被子,才起身走了出去。

    他本只是想来看看阿姐,并非想惊动威远将军。如今自己尚活着之事暴露,只怕会生变故。已然耽误了一夜,他需趁在宫门下钥之前进宫面圣。

    至于阿姐......他会在为苏家翻案后亲自接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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