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这一天过得仿佛无比漫长。

    原本带小孩四处游天玩地的计划搁置下来,我几乎一整天都待在客房里,寸步不离地守着状态每况愈下的里包恩。只在下午离开了一阵。

    对我来说宅一天根本不是一件难事,游玩娱乐的打算本身也就只是为了陪小寿星享受生日而已。但是眼睁睁看着本来活蹦乱跳的小鬼再次病倒在床,说实话也并不好过。

    里包恩睡了一个早上。

    然而这短暂的休息似乎没能缓解他的乏力。

    中午那会儿,我把午餐打包进来时,他甚至昏昏沉沉的,眼皮不带动一下,费了点时间才叫醒。

    接着乖乖吃完午饭,又像一只黑色史莱姆似的滩回被窝。

    我在挂心担忧之余也难免被微妙地萌到,而转念一想不太道德,吃了几口饭后水果,便强迫自己收心。收拾收拾把放餐的篮子拿到门口,方便工作人员随时回收。

    至于电影早已放到结尾,我大致看了看。

    杀手的复仇计划并没有完全达成,但他和女主角顺利在一起,两人齐心协力扳倒了仇家之一。我估计还有第二部,不过网上没查到下一部制作的消息。

    下午,轮船靠岸。

    出于特殊原因,停留的时间比较长。园子她们邀请我一起去给小朋友买生日礼物。

    今日仍然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阳光都事无巨细,笼罩在女孩的肩头。高中生们打起遮阳伞。

    我确认里包恩安安稳稳地睡着后,跟着下了船,和毛利家小旅行团逛了一圈。

    “友寄姐姐想送什么样的礼物?”小兰问。

    园子刚责令小萝卜头们不能吃太多冰淇淋,转过头,从善如流地提议道:“新衣服怎么样?小孩子的话,穿黑西装显得很没有朝气耶。”

    我沉思片刻。

    “他长高挺快的,衣服不太好买。”

    园子:“诶?是这样吗?”

    小兰:“这么说的话,青春期的男生到后面抽条确实很快。”

    我挑选礼物向来是实用派,尽可能地以对方平时可能用得上的东西为主。因此鉴于上次送的是领带,我货比三家,挑了一枚领带夹:银色,偏灰调。

    或许是我挑选审视的表情看不出满不满意,商家还特意问我是否需要定制刻字。

    “只要不复杂就不用太多时间的。”柜台的姐姐如此微笑道。

    我想了想,也报以一个莫名感到有点不好意思的笑来。

    于是在轮船再度出航的前二十分钟,我提着大包小包回到船上,替小保镖心领了园子几人的慰问后便与其告别,推门进屋。

    里包恩在我进门之际似乎醒了一下,眼睫不紧不慢一眨,随后又闭眼休憩。

    这时候都一切还好。

    当我以为这次的排异反应没有当初那么严重了,临近晚餐点时,里包恩的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如果说先前不过是持续性的低烧,那么这回就是实打实的高烧——与第一次一样,男孩原本均匀的呼吸愈发急促滚烫,他细长的眉近乎无意识地难忍地紧蹙,脸色苍白,却烧得病红。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发汗。

    我一把晚餐篮拿进来便吓了一跳。

    上次他只是昏迷了几分钟,之后至少还有清醒的意识注意外界;可现在小杀手紧阖着眼睑,梦魇般睡得不安稳。

    我叫了他几声,病人也没有任何反应,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再也睁不开眼。

    “……”

    我呼吸一顿,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额角反而沁出一层薄汗。

    别无他法,我当即放下篮子,忙找来干净的毛巾,拧干冷水。旋即坐到床沿,一点点擦拭他的额头、眼鼻、脸颊,它们无不烫得惊人,不正常地发散着虚弱的热意。

    良久,里包恩紊乱的气息逐渐平静下来。

    但这次又太静了。呼吸几若游丝,胸膛几乎没有起伏。若非小孩昏睡的白皙脸庞还微微泛着红,脉搏也有力地、沉稳地、令人心安地跳动着,我甚至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在以往的人生任何一个阶段,我都不曾想时间还能过得这样慢。

    日升日落,月亮掉入辽阔无际的大海。越吹越高的海风不知不觉吹开了客房的窗户。

    我没有心思去关。耳边偶尔是风声,浪花声,或者谁在甲板上奔跑走动的脚步声。

    夜的凉意沾惹着鼻尖。

    我感到一丝寒冷,才起身关紧了窗户。房间里顿时静谧得多。

    床上的人始终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再坐到里包恩床边,我看了他低垂着的眉眼半晌,最终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轻轻握住男孩的手,触摸到手腕皮肤下细微的、富有生命力的搏动,我坐得肩和背都累了,便像中学在课间假寐那样伏下,把脸趴在臂弯里,蹭了蹭。

    我只打算闭目养神几分钟。

    而不知是因为中午没休息,还是恰好这样的环境太好睡,我一不注意,竟真的睡了过去。

    一个接一个梦稀里糊涂地钻进脑海。

    我先是啼笑皆非地梦到里包恩从小学生变回了小婴儿,他相当不高兴,一天到晚都不吭声,不管我怎么找他说话,他都不肯理我。

    然后镜头一转,再次被定格在婴儿状态的杀手提着行李箱,礼貌地跟我作道别。

    梦里的我问他要去哪,里包恩只是压了压帽檐,突然从兜里掏出一个比他整个人还要大十倍的滑翔伞,挂上他的小行李箱,便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于是家里只剩下我和史卡鲁。

    我在梦里对于里包恩的离开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一如既往地上班(只是梦中的领导诡异地变成了国中的班主任),通勤,直到有一天我接到里包恩的电话。他拜托我把他落在家里的cos服拿给他。

    我按照约定的时间,拿着他的衣服去见面时,里包恩又变成了十二、三岁的模样。

    他身边站着一位看不清样貌的人。男孩接过我送来的衣服,我还没开口问,他就仿佛知道我要提什么似的,不咸不淡地出声。

    “我找到了更合适的新雇主。反正你当初不是也同意了么?”

    我听见简直窒息了一刹那。

    几乎在同一时刻,我被不断怀疑、自我唤醒的意识猛地拽回现实。

    噩梦的余劲在太阳穴酸胀地抽跳,我睁开眼,懵头懵脑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夜色:毋庸置疑的海夜。

    它浑浊如膜般贴附在客房的角落。月光隐约在遥远的地方泛起光华,也无法撼动它的侵蚀丝毫。

    蓦地深吸一口气,我才缓解些许梦醒之前如同荒诞喜剧般的窒息感。

    紧接着,我慢半拍地发觉到这个视角是侧躺着的,眼前是被洗手台隔开的干湿分离的卫生间。再一侧头,是房间高悬的天花板。手掌下不是小孩腕部细腻的肌肤,而是柔软又有点潮冷的被褥。

    在意识到这张床是里包恩的床,而我居然躺在上面,还盖着被子的瞬间,我本能地伸手一探。

    摸到一片空荡荡的床单。

    不容我细想,梦境里的画面和经历都与现实唐突地接轨。我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称得上心慌无措地弹坐起身,满脑子都是要找到哪个谁。

    厚重的被褥料子被猛然簌簌翻动。这阵短促的沉闷声响引得站在窗边的人转过头。

    ……等等,有人?

    我霎时呆坐在床上,准备掀被角的力道忽地顿住。

    倚靠在月色下的赫然是一名绅士——在现代,这个名词就像一个西洋上流社会的遗留物,因此他正如同一方复古的冷峻剪影——身形高挑,站姿随性自如,被一袭剪裁合身的黑西装衬得肩宽腿长;戴礼帽,卷鬓角。

    那帽檐洒下阴影,掩得神情晦暗不明的模样熟悉得令我感到不可思议。

    高大的男人一手插在西裤口袋里,一手还捏着一支稍显凋萎的,可怜兮兮的小玫瑰。

    他刚才似乎是在借着月色端详它。

    海上的雾一般灰蒙的月光浇灌在红得黯然的花瓣间,却反被鲜花勾勒出明媚的色泽。

    我的大脑顿时陷入某种颠覆性的博弈:

    这是谁?不对,我认识他。我不觉得危险,相反,我发觉里包恩不见时近乎恐慌地加快的心跳已经慢下,脱离了焦急的情绪,只剩一声声清晰而有力的跳动荡在耳畔。

    可以说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心生一股难言的庆幸与安心感。但这是谁?

    我张了张嘴。窗边的男人已然慢条斯理地放下拿玫瑰的手,转而侧过身。

    对上他那道平静的、审视般的、总而言之让我熟悉得无处逃避的目光,我心底蓦然一紧。一个名字在嘴边极具迟疑地抖出:

    “……里包恩。”

    “现在才凌晨三点多。”他开口,嗓音不复清亮,低沉磁性得又让我感到陌生,“你可以再睡一觉。”

    我的接受能力飞快复苏,但难免忍不住抓了把头发。看着那个男人转身,把小玫瑰放进桌上花瓶里,我莫名有种写了好几个月的文件数据忽然被人掉包,然而整体项目却还是可以顺利进展的有气发不出的错觉。

    “你。”

    绅士瞥来一眼,我瞧见他唇角稍微勾起,“我?”

    不知为何,我原本紧绷的神经这才完全松懈下来。

    盯了他须臾(他倒也还一派悠闲地让我盯),噩梦惊醒后的疲惫卷土重来。我低头抹了把脸。缓了口气,再抬眼,姑且问道:

    “你的身体没大碍了么?”

    里包恩说:“嗯,一个小时前好的。”

    “……”我怎么会睡得这么死。

    反省两秒,我的目光落到身上的被褥,倏地木起脸。

    我原先应该是趴在床边的。

    想象不来他是以怎么样的状态醒来发现我睡在床沿,又是怎么把我收拾到被窝里,我于是选择忽视这个发现。

    说起来,这家伙到底哪来那么多合身的西装,明明收拾行李的时候我都没看见他有放什么备用的大人衣服啊。

    我在头脑风暴中重新望向里包恩。后者正两手插兜,姿态闲适地微微弓背,倚坐在工作桌前,好像知道我还有话想说,所以耐心地等待一样。

    他这副模样更让我察觉到不同。

    换在之前,小保镖根本没办法这么轻松靠坐在桌上——就算要坐上去,两条腿也会在半空摇摇晃晃;

    而如今他却实实在在地踩着地板,甚至腿还没有伸直,留有余裕地稍屈着膝盖。

    我再一次意识到那是一个高挑、修长、无一不彰显着成年男性特征的身影。

    这一发现带来的不具名的忐忑与无法忽视的安定感在心底打起架来。

    我的心情极为跌宕复杂,可其中无需确认的,就是我很高兴他恢复了健康,能够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

    除此之外的心绪都盖不过席卷而来的困意。

    我沉默一瞬,还是什么都没说,自顾自把被子搂回怀里,“好吧。”我说,“我困了,懒得动,你去另一张床上休息……你有吃东西吗?”

    晚饭的时候他一点也没醒。

    里包恩一顿,“吃了。”

    “哦。”我准备躺下。

    “没有别的问题了么。”

    只离床尾几步之遥的男人换了个姿势,两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瞧来。

    闻言,我怔了怔,没来由地忽然想起方才的梦:里包恩从我手里拿过落在我家里的最后的衣服,说着要跳槽的话,还冤枉我说是我自己答应的。

    我登时抿起嘴,手指不由拽紧了被角。

    “你找到比我更合适的雇主了?”我的语气近乎质问。

    话音刚落,那黑漆漆的圆顶帽上方仿佛灵活地蹦出了一个巨大的问号。我却暂时并不想理会他的疑惑,面无表情地认真道:“是谁。”

    里包恩似乎挑了一下眉毛。“没有这个人,你从哪听来的?”

    我:“梦里。”

    里包恩:“……”

    我:“你确定没有?”

    男人一时没接话。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我两下,月色暗淡,我看不太清。但依然能听到他隐隐哼笑了一声,接着声音里也带上几分笑意。

    “如果我说有呢?”他说。

    我没料到这样的反问,一股无名鬼火遽然将脑海里某一块思路烧出焦味。

    睡不好的困与疲累,欣喜于他情况好转的安心,感到陌生的微妙忐忑、不爽与慌乱,以及朝夕相处以来自然而然的信赖心搅合在一起,种种情绪被黑夜反复碾转,压缩,又膨胀。我突然不想再依循理智。

    一反准备躺进被窝的架势,我兀自翻身掀开被子,光脚踩在地毯。

    里包恩看我走来,抱着手臂的姿态也随之放下。

    而我径直气势汹汹地三步做两步迈到他面前——平视时只能瞪到他胸膛前系得体面的领带——抬起头,我直直望进那双乌黑的眼睛里。

    它们好像不曾变过,依然会在月光下动人地微微闪烁。

    杀手只稍微低下头,我不认为这个距离足够,因此伸出手臂。

    一手抓住他胸前的衬衫,一手拽过那条我送的领带。我用了一点力气,里包恩便顺势弯下腰。

    我终于看清他的脸。

    那是已经彻头彻尾褪去了稚气,属于一个意大利男人的面孔。

    我看见他细长而凌厉的眉,紧压着颇为深邃的眼窝,让这副富含南欧特色的眉眼显得锋利、冷淡,面部线条偏又极为硬朗。

    长大的里包恩垂下眼睫,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

    “我不同意。”

    回到刚才的问题,我抓紧他,一字一句道:“梦里你说,我一开始就答应了你莫名其妙跳槽这件事,这不可能,因为我不会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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