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面，我正在问那个陌生的宫人是谁，突然我发现她正在抿着嘴笑，嘴角有两个小梨涡。我不由得想，三娘笑起来会是什么样？但我知道我不该再想，于是我只能垂下眼，催促四娘进门。

    她跟在我身后进了慈安宫，太后娘娘虽然笑着，但我看出她并不十分满意四娘进宫。太后命我为她准备厚垫子，我拿垫子的时候顺便将早就准备好的热茶递给她。

    过了不久，陛下也在太后的授意下过来了，屋内一时间谈笑一团，每个人都各怀心思，这说不上谁好谁坏，每个人都有需要维护的东西，如果能够互相满意那是再好不过。

    大人们对于这样的场面游刃有余，只有四娘在发呆。我仿佛看到了在樵夫家门口发呆的自己，于是我为她换了一盏热茶，希望能缓解她的不自在。她冲我笑了笑，明白我的好意。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等到陛下要离开的时候，太后让四娘陪他一起，她应对得很自然，只是在起身的时候偷偷吸了一口气，看来她也很紧张。

    他们出去后，太后和崔家二少夫人叙话，二人惋惜三娘的突然病逝，在她们的描述中，我知道了三娘是一个温婉大度的女子，她知书达理，从小被当作未来的一国之后培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对于四娘也是呵护有加。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并不开心，有很多的心事，她生病除了风寒，还有未曾同人说起的那些愁绪。

    太后娘娘感慨之余，又说：“四娘天真烂漫，是小姑娘心性，她聪明却不如三娘通透，但宫里是不会允许四娘一直天真下去的，即便是在我的羽翼之下。她要么失败终老，要么就被迫成长，在这里，一个人成长的过程是很残酷的。”

    她的二嫂似乎很疼她，听了太后的话，她脸上写满了担忧，甚至问出了一个蠢问题：“娘娘，倘若四娘不进宫，崔氏的地位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吧？”

    太后冷冷地看着她，她也自觉说错了话，于是不再出声，良久太后才说：“我总有一天会不在，陛下的心现在向着崔氏，以后也会一如既往吗？”二少夫人听完低下了头，拿出手帕按了按眼角。

    后来她在宫里陪成顺公主读书之余常来太后宫里探望，太后有心教她明白宫里的事情，却又总是心疼她，只能点到为止。

    太后每每在她走后都会问我：“秋寒，你说我是不是老了，心也软了，她是个好孩子，我总用家里长辈的方式宠着她，等到有一天我不在了，她怎么办？崔氏怎么办？”

    我温声安慰太后道：“娘娘怎么说这样的话，况且您不必担心，崔氏满门才俊，即便四姑娘不能救崔氏于水火，也能锦上添花，四姑娘会平安顺遂的。”

    太后只回答：“但愿四娘能够保全自己。”

    过了不久，天气太冷，太后担忧她的身体，害怕她像三娘一样因为一场风寒就骤然离去，于是将她就在慈安宫长住。

    她去替太后娘娘拿药，刚好我出去办事，等我回来就听闻她落水了。我当下焦灼万分，她年纪小，这么冷的天，落入水里难保不会大病一场留下什么病根。

    我匆匆忙忙安排人把她安顿好，换上干爽的衣服，屋子里多搬来一个火盆，只打开离她远一点的小窗透气。

    她脸色苍白地躺在那里，我有一瞬间觉得她要离开了，这里留不住她。这个想法可怕得让我不敢想下去，她的侧脸透过影影绰绰的薄纱，与我记忆里对三娘的那一瞥重合，我想要逃离，于是转身出门。

    走到太后屋里，我听见伍氏正在哭诉。我拿走宫女手里的茶盏，代替她进去，然后自然地站在太后身后。

    伍氏声泪俱下，明里暗里指责四娘与侍卫私通，她分明不是陛下的人，所有人却都已经把她当作皇家的私有物，她少女的情思被指责为污秽，明明是这些人蛮横无理，明明是她们不怀好意把一个小姑娘说得这么不堪。

    我冷冷看着伍氏，她装得清高脱俗，现在却丑态毕露。我很想知道陛下对她的态度，于是我抬眼看过去，发现陛下面无表情，他既不心疼四娘，也不信任伍氏，仍旧在思考着什么。

    看到他的样子，我悬着的心突然放下，我知道四娘会没事了。

    然后陛下命人把伍氏送回去，转身去看四娘，我在太后的示意下跟在他身后，他先是抚慰了四娘一番，其亲昵胜过从前，我明白过来，四娘一定会是陛下的人。

    我站在一侧，脑中快速想着四娘今后的路该怎么办，现在这个关节她应该怎么做。

    过了一会，陛下要离开了，让我服侍四娘喝药。我刚一走近，她便握着我的手问我发生了什么。我知道她很不安，所以没有抽出自己的手。

    我告诉她伍氏的险恶用心，她问我该怎么办，我告诉她她接下来要走的路，她必须忘记那段感情，必须逼着自己往前走。

    她听完沉思了许久，最后她看着我求我帮她，她说她不会教自己输。她真的是个很有活力的姑娘，她比我和娘娘想象得更坚韧。

    我递给她一个香囊，里面是一些浸过水的香料和一块玉佩。这个玉佩是陛下不小心掉在太后宫里的，我捡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呈上去，想着宫正清点发现了总会过来要。

    喝过了药她又睡下，手里还攥着香囊。陛下见过伍氏又回来了，他坐在她的床边看了她很久，过了一会才发现她的手里攥着个东西。

    陛下抽出她手里的香囊，脸上表情似怒似笑，他打开香囊，看到里面还有些潮湿的香料和那块玉佩，突然笑了。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恭敬地低下头，他什么也没说，只将香囊又放了回去。出了门不久，就传来他将伍氏赐死的消息。

    第二天我将这些告诉她，在短暂的震惊以后，她很快看清局势，不去探究真相，而是选择接受。

    过了一会公主来找她，她或许是为了显示对我的放心，留下了我。我这才知道她暗生情愫的人是王六郎。可我没想到的是，王六郎毫不知情崔家对四娘的期许，竟然真的求娶四娘。

    我不免为她感到可惜，倘若真的曾有机会，他们或许会成为一对恩爱的夫妻，一生一世地在一起。王六郎被陛下以太后娘娘的名义调到武陵郡，这是一种贬谪，朝中向来都有宁可在京中做芝麻，不去郡县做太守的观念。

    后来四娘顺理成章做了陛下的妃嫔，陛下对她多有偏爱，封为贵妃，宫中无皇后，她位同副后。

    后宫的争斗她不喜欢参与，也不想探究，在这些事情上她总是兴致缺缺，太后娘娘以为她年纪小，不懂其中的复杂才会如此，但种种迹象表明她是真的对争夺陛下的爱没有兴趣，我想是因为王六郎。

    她第一次有孕的时候我很紧张，我没有照顾过孕妇，对于怀孕的女子一窍不通。我暗中请教太医院的医正，向他借来医书苦学了一段时间，希望能够像以前一样将她照料好。

    可是在一次陛下来过之后，她突然跟我说：“秋寒，这个孩子我保不住了。”我慌了，不知她怎么会这样胡思乱想，我告诉她她一定能平安诞下孩子，她的脉象平稳有力，我们宫里上下我也收拾得跟铁桶一样，不会有任何人伤害到她。

    但她悲伤地看着我：“我要用这个孩子扳倒挡在陛下变法路上的绊脚石，我会伤害无辜的人，也不得不放弃这个孩子。”

    为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把政事当作比宠爱和皇子更重要的安身立命的东西？太后娘娘不是说她很聪慧吗？为什么她会做出这么离经叛道的决定？

    我改变不了她，我也没有资格替她决定。我只能把熬夜偷偷做的布娃娃收进箱子里头落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