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尚未入伏，靖海市的天便燥热难忍。

    庆南大学南门烧烤一条街上，沸反盈天。法学院14级毕业生们，吃着散伙饭，人人手里捧着杯冰啤酒。

    随着一声声“干杯”，在啤酒瓶交错碰撞声中，夹杂着彼此对各奔东西后迎来前程似锦的祝福和约定。

    酒过三巡，法学院的毕业生倒下小半儿，剩下的人也醉意明显，清醒程度参差不齐。

    “虞——湘——”

    一声大吼响彻夜空。

    身形黑瘦的男生，跳起站在拼接起来的长桌上，双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半条街的人，不由一愣，空气难得安静一瞬。

    被点名的虞湘本人，正举着鸡脆骨烧烤签子，怔在原地。

    现场，最快反应过来的是那男生的舍友。舍友显然醉了，强撑着踉跄起身，拽住男生的裤子往下扯，示意他赶紧下来。

    “王响，开学整一出，毕业再来一回，你还挺有始有终呗。”

    醉意满满的话落。

    那段尘封的笑料，再次被众人回忆起来。

    大一，入校军训时期。

    训练的方阵刚刚解散，王响便开口叫住虞湘，说是有话问她。

    可正值毒日头下，王响“你你你……我我我”地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究竟要问虞湘什么。

    班里有几个八卦的，佯装在旁边找水壶，转悠许久不肯走，支棱着耳朵朝那边听。

    许是迫于周围火热视线的压力，王响一紧张，脱口而出问：

    “你是不是喜欢我？”

    “……”

    “……”

    虞湘震惊地啊出声，随即又笑吟吟道：“那倒没有。”

    王响耳根子通红，哦了声，仓皇出逃。

    彼时的虞湘，刚刚入校便以平均每天上三次表白墙的频率，迅速在校内混成知名人物。军训开始后，还被学校官方派人拍了军装训练照，放在学校一众官方账号宣传页，让她在靖海大学城狠狠火了一把。

    有关她的流言蜚语铺天盖地。

    虞湘与王响这档子事，自然被添油加醋传来传去。然而在各种版本里，不同于虞湘一贯的女神形象，王响永远是那只胆敢觊觎天鹅的“癞蛤蟆”，加诸在他身上的，也只剩嘲笑，鄙夷和孤立。

    谁让他永远穿着一件洗得发灰还脱线的黑T，又长手长脚，像只其貌不扬的猴子。

    但身陷流言里的虞湘，人前人后对此事缄口不提，一切如常，甚至还在之后的几次小组作业，主动邀王响组队。

    渐渐的，这桩事也被大家淡忘了。

    时至今日……

    大家不由自主转头看向另一张桌子边的虞湘。

    街边破败的路灯，投射着昏黄的灯光，落在虞湘白皙脸上，犹如山涧清泉映出一轮皎月。她细眉微挑，修长纤细的手指，捏着没吃完的烧烤签，一双曈人剪秋水，美得令人叹服。

    明明是极为脏乱的环境，七倒八歪的酒瓶子，满桌子的烧烤盘，空气里都是油腻腻的肉脂味儿，可她一坐在这儿，恍惚间，像是化为电影拍摄现场，一抬眼的定格画面就是张电影海报。

    此刻。

    虞湘正微微扬着头，面含微笑，朝王响小幅度地摇头。

    全场，大概只有她明白王响想问的是什么。

    不明就里的同学，以为这是虞湘在拒绝王响的告白，嘻嘻哈哈笑着起哄，让他快下来。

    王响毫无反应，站在桌上囫囵摸了把脸，酒精上头让他站不太稳。他重重吸了几次气，喊道：

    “虞湘！四年前开学的时候，你是不是——”

    他哽住，停了两秒，憋红了脸，重新鼓足勇气，嘶吼道：“你是不是给我卡里转了两万块钱学费！？”

    说罢，王响如释重负。

    哪管现场再度哑然。

    四年前，王响入校报到时，他的资助人因为爱人患病，不得已要回了他的学费。事发突然，爸妈把村子里的人家求遍了，也凑不够学费和住宿费。王响自尊心极强，老师每次问他交学费的事，他都闭口不提自己的困难。

    直到学校向他下达最后通牒，当天晚上，他的银行卡里凭空冒出两万块钱，将近四年的学费。

    王响思来想去，只有可能是撞见他借钱那幕的虞湘干的。

    他犹豫许久也不敢开口询问。

    穷是不可辩驳的事实，但对于向来骄傲的他，是无法自认的耻辱。所以他让自己沦为了另一种形式的笑柄……

    晚风习习，虞湘坐在原地，眼看着王响甚至没等到她的回答便跳下桌，一头扎进自己的臂弯，把脸深埋起来，肩头微微颤抖。

    虞湘叹了口气。

    这是一场无需她回答的自我救赎。

    公之于众的底气，是连年霸榜第一的成绩，是庆大保研生的资格，是必将前途似锦的未来。

    她放下手中的签子，在周围同学搔头摸耳，不知说些什么，满是尴尬包裹的愧疚氛围中，缓步走向王响。

    “好好的天使投资人不让我做，那只好当穷凶极恶的债主了。”她语气轻悄，打趣道，“年利率，我要三十六。”

    王响当即抬起头，“黑心。”

    “拜托，我本来想等你哪天去了最高检、最高法，拿着人情狠敲一笔的。”虞湘掰着手指头同他算账，“现在一次性买断，你也不算亏。”

    王响扑哧笑了。

    一向紧绷的人露出松快的神情，眼中却坚定：“钱，要还。人情，也要还。”

    周围的人很有眼力见儿，重新跟着嘻嘻哈哈起来，但免不了有人小声嘀咕着过去种种迹象。

    这一次王响不再受其所扰。

    他举起啤酒，又细心地递给酒精过敏的虞湘一杯饮料，举杯：

    “祝你在双辛实习顺利。”

    ……

    早九点，双辛市金融街车道拥堵不堪，此起彼伏的鸣笛声在身后响起。穿着精致得体的金融白领一边举着咖啡三明治，一边为全勤奖疾步飞奔着准点打卡，是这里的生存常态。

    虞湘站在环球国际金融中心大厦前，抬头望着高耸入云的建筑，心跳如鼓，胸口也闷闷的，一口气总喘不平稳，又忐忑又兴奋。

    今天，是虞湘入职的日子。

    等这天，她足足等了六年。

    17楼的电梯打开，律所前台背景墙上，龙飞凤舞又熟悉的两个大字——天成。

    前台外面站着一位身穿职业套装的女性，表情冷漠，看见虞湘时，上下打量一眼，微微点头示意。

    “我是杨若婷，分管实习部。你跟我走吧。”

    虞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对方已经转身向前走，她只能应声跟上。

    杨若婷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她介绍律所各个功能区。内容敷衍到甚至不如她在官网上看律所介绍。

    “这半区是我们团队，那半区是另外两位合伙人团队……”

    期间，不少律师向杨若婷打招呼，称她为“大婷姐”，她回应得亲昵又热情。转脸到虞湘这里，就冷漠而敷衍，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不耐烦。

    前后强烈明显的差距，就像是明目张胆地冲虞湘脸上贴上五个大字：我不喜欢你！

    虞湘付之一笑。

    穿过会客区、议事区和开放办公区一侧，是几间玻璃隔断打造的办公室。占据着全所最大面积和最佳位置的那间，彰显着所有者在这里的绝对地位。

    门口挂着的牌子上写着——周钟言（合伙人）

    随着逐渐走近，虞湘呼吸停窒，心脏紧得发疼，犹如千军万马呼啸而过，眼睛克制不住地向屋内瞥去，只可惜被百叶帘挡得严严实实。

    新人入职应该要见见领导的吧，虞湘心想，攥着包带的手骤然收紧，绷紧的指关节泛着白。

    然而杨若婷没在那扇门前做丝毫停留。

    刹时，虞湘的心空了，徒留一地马蹄印。

    杨若婷把虞湘领到开放办公区的另一侧，一处靠窗空着的工位前，冷着脸用不大不小的声音——

    “即使你是老大免面招进来的，但在一个月的考核期里，我这里，你不会获得任何优待。”

    她用视线扫了一圈周围探着脑袋打量虞湘的实习生们，“我会对你们一视同仁。”

    虞湘：“老大？是周钟言律师？”

    杨若婷皱眉：“不然呢？”

    “我会好好表现！”

    杨若婷冷淡：“本来要先带你见老大，但他今天出差。你趁这几天跟大家熟悉熟悉。等他回来，再做安排。”

    说完，踩着她八厘米的高跟鞋咚咚咚转身走了。

    虞湘心里巨石落地，松了口气。

    至于杨若婷的不友好，她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天成所是行业内近几年创收势头最猛的律所。业务类型丰富、案源广，薪资待遇又高，虽说加班也是出了名的多，但最重要的是，肯给年轻人机会。

    除了红圈所和几家老牌强所，几乎算是想出头的毕业生们的首选，挤破头般的难进。

    她只是个本科生，又没通过正常面试，算是昭告所有人：我是关系户！

    不过是些冷言冷语，这点儿代价她应该受着。

    办公区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充盈着手指敲击键盘错杂的声音，翻动纸张哗哗声，络绎不绝的走路声，像一台高速运转着的机器。

    唯有她，无所事事，格格不入。

    方才行政送来一大箱办公用品，虞湘将纸箱里的物品一件件掏出来，余光瞥见，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律师，手上抱着厚厚一摞材料，朝她方向扫视找人。似是没找到他想找的人，自己抱着材料朝复印机走去。

    虞湘紧忙放下手里的计算器，追了过去。

    “您如果需要复印的话，可以交给我。”

    对方一愣，狐疑地看着她：“你是新来的实习生？”

    虞湘嗯了一声，接过重重的材料。

    “麻烦复印三份，再扫描一份pdf版。”对方双手抄在裤兜里，极不放心地补了一句，“你可以的吧？”

    虞湘想说点什么，又忍住，只是点点头。

    复印机卡在几条通道交界处，方便大家使用。虞湘站在复印机前，熟练地操作着功能屏。劣质墨香环绕着虞湘，她一边整理复印完的材料，一边扫描。

    通道深处传来行李箱万向轮滚过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周钟言，就这样猝不及防又理所当然地出现在她眼前。

    虞湘摁向扫描键的手指，顿在空中。

    复印机哗哗出纸声，周围人向周钟言此起彼落的问好声，顷刻之间，悉数静默。

    他成熟了许多。

    虞湘第一次见到他，周钟言还不到二十四。身形清瘦，少年意气，却已傲然立于天地间，任尔东西南北风，绝不屈服。站在人群中，像一株生机勃勃的青竹。

    现在的他结实不少，宽厚挺拔的后背，一抬手，肌肉将黑色衬衫绷得发紧。利落的黑色短发，一身黑衣黑裤，眉眼凌厉，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让他比六年前多了些危险的侵略性。

    周钟言推着行李箱，漫不经心地扫视一圈开放办公区，随意程度犹如高傲的百兽之王，极度平常地巡视自己的领地。

    虞湘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在他不带丝毫温度一扫而过的视线里。可这也足以让她从恍惚中清醒。

    她跟着周围错落的问好声，轻声：“老大，早。”

    周钟言微微颔首：“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