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钟言行色匆匆，在办公室抽屉的案卷袋里拿了份材料，就准备离开。杨若婷跟在他身侧，一边替他推着行李，一边低声同他交谈。
俩人径直从站在复印机前的虞湘面前走过。
周钟言一个眼神都没给到她，更别说主动提起她。杨若婷略有深意地看了眼始终未抬起头的虞湘，也许是自己想多了。
低着头的虞湘手下工作没停，可耳朵忍不住捕捉他低沉的声音。
杨若婷：“新来的实习生……”
“实习生的事，你决定。”
……
周钟言出差的天数比虞湘预想的长，天成的“加班文化”也远比她预想的严重。虞湘的下班时间也逐日渐晚。
晚上，疲惫的虞湘靠在阳台的栏杆，接着老爸的电话。
“湘湘，房子住得舒服嘛？我特地让人过去配齐家电，收拾过了，不缺什么吧？”虞爸在电话那头问。
虞湘：“没有，挺好的。”
自打她决定来天成所，虞爸就在这寸土寸金的金融街上，买了一套沿江的公寓，通勤时间甚至不到十分钟。
江边的晚风顺着肌肤的毛孔，钻进她劳累不堪的大脑，勉强打起精神。
虞爸听出她声音里的倦意，心疼地叹了口气：“一个女孩子跑去完全陌生的城市工作，给自己搞到这么累，何苦呢。”然而话锋一转，又说道，“不过虽然你没来爸爸的律所，至少也没去你妈那儿，算有点良心。”
闻言，虞湘不悦地转身看向江面。
她最烦沦为他们争斗的筹码。
他俩的关系，总结起来就是，前半生相爱，后半生相杀。俩人离婚十多年了，在清津市各有一家律所，斗得如火如荼，谁也没能如愿弄死对方。
当年俩人的离婚案，各自为战，专业水平之高，至今仍被业界津津乐道。许多律所甚至拿来做经典案例培训新人。
所以她几乎从不在外提起这对无法言说的父母。
虞爸显然没察觉她的不耐，仍自顾自地说着：“不过，老爸还是要说，我给你规划的职业道路不会有错，读研是非常……”
虞湘不满地欸了一声，虞爸立刻不说话，自己的女儿自己最清楚，主意正着呢，撞破南墙都不回头的主儿，他也不敢再劝，转了话题：“别总吃外卖，不健康，请个阿姨给你做晚饭。一个人住最重要的是健康和安全……”
虞爸唠叨起来没完，事无巨细，虞湘随意倚着，仰头，灯光吸引着小飞虫朝这儿飞来，她拿手指尖一个个戳跑，时不时冲听筒应和两声，任由爸爸啰嗦。
她想，虞德臻肯定不是好丈夫，可或许他算个好父亲。
……
不凑巧，心心念念等着周钟言出现的虞湘，前脚刚出门陪主办律师拜访客户，周钟言后脚踏进天成律所。
等虞湘回来，周钟言的办公室熙来攘往，她时不时瞟过，周钟言伏案工作的身影。
可始终没能等到杨若婷承诺的“等他回来，再做安排”。
合伙人办公室。
桌上的电脑屏幕，黑屏的瞬间，落在周钟言脸上的蓝光消失，他的疲惫显而易见。
一连几个小时对着屏幕处理积压的工作，眼底酸涩。他靠在椅背，手指捏着眉心按压，得以片刻轻松。
良久，他走到落地窗前。
周钟言办公室内，两面玻璃墙。一侧将窗外漓江的江景尽收眼底，一侧又能把开放办公区一览无余。
天色已晚，江面上的几艘观光游轮照常行驶，船体包围环绕着浮夸闪耀的灯带灯牌，日复一日地亮着，无问西东。
周钟言余光里划过一抹陌生而纤细的身影，他微转，顺着看去。
虞湘从打印机里取出一份文件，走到小陈律师工位前，递给他。对方坐着低头一边审着文件，一边时不时指着文件部分内容，抬头询问虞湘。她俯身，看清后，同他解释。
柔顺的长发从肩后滑落至胸前，挡住她小半侧颜，她习惯性地抬手，将长发捋在耳后，手指不经意碰到耳廓，蹭出一小片红。
虞湘站着等对方审完，笑吟吟地道了声谢，走回工位。
周钟言发觉她走路姿势细看有些别扭，行至一半，虞湘停在一处空着的工位，一只手撑在桌上，眉心蹙着，左脚微微向后翘起，像是为了缓解脚上的疼痛……
天成的女律师们，人人脚上踩着双高跟鞋，这不是巧合，也不是律所的规定。而是因为天成的另一位女合伙人，她曾在不止一个公开场合表达过，“女人，穿得了多高的跟，就能撑起多大的事。”
或主动或被迫，终归形成了这“潜规则”。
对此，周钟言早有耳闻，却不置可否。
叩叩。
敲门声响起，周钟言收回视线。
“请进。”
杨若婷瞅准老大休息的空闲，拿着一沓文件找了过来。
周钟言坐在沙发上，一边泡茶，一边示意杨若婷坐下：“什么事？”
“想跟你聊一下虞湘。”
周钟言手下沏茶泡茶的动作没停，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漫不经意问了句：“嗯，人怎么样？”
“哇！老大，你从哪找来这么一个……”
话还没说完，周钟言把茶壶往桌上一放，抬眼，类似警告的视线直直地看向她，杨若婷立刻噤声，把“宝贝”二字活活咽进肚里。
“我的恩师，徐教授亲自写信推荐来的人，你，口下留情。”
杨若婷直呼冤枉，她可真不是在阴阳怪气。紧接着，她狐疑地问：“老大，这暴露出你对虞湘也没什么信心呐？”
周钟言淡然一笑，在她面前送了杯茶，“听说，你第一天就给人下马威了？”
“……”
杨若婷倒也没有被戳破后的羞愧，坦坦荡荡承认：“虞湘的事，确确实实是我看走眼了。我以为又是哪位‘大人物’非要把自己不学无术的花痴女儿安排进来。没想到，这姑娘，有点意思。”
周钟言眉毛微挑：“展开说说。”
得令，杨若婷立刻把桌上的茶具全推到一边，铺满了两周以来虞湘所有的工作成果，各类文书和报告，嘴上还不停说着虞湘与每一位律师合作的事项，以及律师的反馈。
周钟言一边听着，一边随手抄了份答辩状察看，只扫了眼，脸色瞬间僵住。
早些年，他刚入行时，强迫症，受不了自己的文书同别人一样，千篇一律。可文书模板固定，动不了，于是很骚包地制定了一套自己独属的格式，各项数值甚至精确到小数点。他觉得很是符合自己的审美。虽然别人不仔细比对都发觉不了，但他一眼就能看出，美其名曰——“防伪”。
不过工作几年后，他早丢掉了这些“华而不实”的小坚持。
然而，这份专属“防伪标志”，今天却突然出现。
“老大？有什么问题么？”
杨若婷探头看了眼他拿的什么材料，神情这么严肃，看起来像是完全没在听她说话。
“没什么。”周钟言回神，将答辩状放回桌上，手掌无意识地按压了一下，“写得，确实不错。”
杨若婷放心地大夸特夸：“专业知识扎实，法律文书逻辑严谨，行为举止落落大方，没有学生气。从实习律师的标准看，她简直太完美。不夸张的说，外面所有和她合作过一次的律师，活儿都不想给其他实习生干了。”
周钟言还算满意，笑着说：“天成可不养闲人。”
“所以啊，别管什么一个月考核期了，直接给她定指导律师吧。人家自打来了，天天熬夜加班，白白嫩嫩的小姑娘熬得脸都黄了。”
说完，杨若婷朝他递了个眼色，意味分明。
“有想法？”
杨若婷忽然认真起来，“把人给我，三年，不，两年，我一定给你带出来一个优秀成熟的家事律师。”
周钟言没说话，拿起茶杯，品了一口。
在杨若婷满怀期待的注视下，“我考虑考虑。”
双辛市雨季来临，一场雨总不见停，天也阴沉沉的，像黑夜迟迟不来，平白让人模糊了时间，提不起斗志，蹉跎岁月。
虞湘还没习惯这样的天气，人也消沉。平时摁下的情绪，在此刻被彻底放大。
她有股子直觉，周钟言在刻意忽视她。
不然，周钟言回来半个月，他们之间的对话，不会只限于“老大早……好……再见。”
她细细琢磨，可能是周钟言不好驳了徐老师的面子，勉强留下她，但压根不认为她的能力可以胜任这份工作，才视她为无形，期望她能自己识时务走人。
虞湘越想越郁闷，趴到工位窗边，推开窗户，细碎的雨滴打在上面，再滑落。外面的空气带着潮湿涌来，她重重地向外呼了口气，吐出压抑下的郁气。
按照原本的规划，她应该在研究生毕业后，通过天成的招聘面试，名正言顺的出现在他面前。可当徐老师说出能帮她写封推荐信，提前三年见到他时——
她欣喜若狂。
只是，也许，可能，现在并非最好的时机。
虞湘环视着，因为暴雨没人加班而空荡荡的办公区，双手轻拍脸颊：“清醒点，打起精神，你绝不会比任何人差。”
她坐回椅子上，手指缠绕头发拧在脑后，随手抄起桌上的抓夹，夹住头发，再次投入到工作里。
……
晚上十一点的环球金融大厦，少许办公室的灯光仍亮着。
陈旸将车停在大楼门口，对起身准备下车的周钟言说：“师父，确定不用我陪你上去？”
周钟言摆摆手，示意他回去。
干律师免不得应酬多，可等着他的工作更多，哪个也不能放任不管。有时应酬结束得早时，周钟言会回律所再工作一会儿。
通常这个时间，律所里已经没人了。所以，除了每天跟着他的陈旸，也没人发现周钟言有这个习惯。
周钟言同寻常一样，摸黑穿过前台和会议区，直奔他的办公室。可走廊前方拐角开放办公区，灯光明亮，恍如白昼。
他转上一圈，才发现，窝在靠窗角落里的虞湘。
耳朵里塞着耳机，头发用抓夹随意挽在脑后，发尾像小扇子一样倔强立在头顶，戴着副金丝细框眼镜，梗着修长的脖子，凑在电脑屏幕前，全神贯注地对比两份鉴定报告的区别，然后低头在纸上写写画画。
电脑屏幕睡眠黑屏的一瞬间，虞湘本能抬头看了一眼，屏幕里赫然出现两道身影。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