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湘被吓到直接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身体紧紧贴在墙边。原本盖在腿上的毯子，此刻正狼狈地躺在地面。

    待她看清来人，本就受到惊吓的心脏，像是被烧过的烈酒倾数浇下，慌乱而又灼热到沸腾。

    “周……老大？咳……咳……”

    虞湘一口气没喘匀，被自己呛到，引起一连串咳嗽。

    周钟言从容自若，弯腰拾起地上的毯子，修长的手指将毯子随意折了两下，搭在虞湘椅子的靠背，才不慌不忙地说：

    “抱歉，吓到你了。”

    虞湘连连摆手：“没有，是我反应太过度。”

    周钟言走到她工位跟前儿。

    而此时，她桌面上此时正摊着许多案卷。肖擎律师的刑卷，大婷姐离婚案录音证据的文字版，赵律民间借贷的起诉状……巧克力的包装纸，没盖盖子的胶棒，中午剩的餐具包装袋……

    一整个乱七八糟。

    她飞快转身冲身后的窗户，照了个镜子，不忍直视，心如死灰。她虽然没指望靠美色能做些什么，可幻想无数次的首次会谈，也不该是这副面容与场景。

    周钟言在一片狼藉中抽出锐保科技的员工手册。锐保科技是本周刚签的法律顾问单位，按理说虞湘并不直接对接。

    他问：“这也是你今晚的加班原因？”

    “我在给他们写新的规章制度，拿来研究一下。”

    周钟言皱眉：“法务部的工作，怎么甩给你做？”

    一个“甩”字，几乎是给这件事定了性。虞湘连忙给他们辩驳：“法务部全组现在正忙着给各个企业出年中服务报告，忙不开。我也只是草拟，最后还是得由他们定稿。”

    周钟言没再说什么，只是将员工手册合上，放回原位，视线从办公桌落到她的身上，短暂停留，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不是你工作范围的活儿，不用接。早点回家吧。”

    说罢，转身离开，留给虞湘一个清冷疏离的背影。

    许是白日的情绪作祟，虞湘头脑一热，脱口而出：“我的工作范围不就是任何人交代的任何事吗？至少我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重音明确清晰得落在两个“任何”上。

    明晃晃的控诉。

    周钟言转过身，眼睛望向她，四目相对时，说的人和听的人都陷入沉默。

    两个人的沉默约等于整个宇宙的寂静无声。

    她从来没觉得一向嘈杂的办公室，安静下来能让人心跳如鼓，也能让上百平的办公区瞬间狭小逼仄，让她喘不过气。

    尴尬的氛围里，人的感官能力被成倍扩大。她不仅能听到她不均匀的呼吸声，还能嗅到空气里淡淡的酒香，她拱了拱鼻子，来源于周钟言。

    是白酒的味道。

    她本能地问：“你喝酒了？”

    周钟言也鬼使神差地回应：“应酬，一点儿。”

    这不知是熟捻还是尴尬的对话，让虞湘更乱了，匆忙说了句：“我去给你倒杯热水。”然后逃似地离开，把周钟言的“不用”二字，独独留在空气中。

    她实在需要一点独处的空间，来思考现在的局面。

    过往四年，虞湘曾在脑海里上千次预演过，她和周钟言的第一次见面。

    那一定会是在合伙人面试现场，她会有着从头发到脚趾完美精致的造型，自信地坐在他面前，滔滔不绝她的优秀，窃喜于他面上渐深的赞赏，听他说出那句“欢迎你的加入”。

    为此，四年来，她不敢有一丝松懈。

    而预定的轨迹已经偏移，她横冲直撞，毫无章法，甚至在落荒而逃的时候，水杯都忘了拿。

    虞湘在茶水间那边翻翻找找，才找到一袋子寒酸又泛黄的纸杯。

    当她烧好水，举着纸杯回去。

    周钟言已经在她工位旁，随便拉了把椅子坐下。昂贵的西装被随意搭在椅子扶手上，领带被扯得松松垮垮，衬衫纽扣也被松了一颗。他放松而懒散地靠在那儿闭目养神，一双大长腿肆无忌惮伸着，拦住她去路。

    可能是眉骨突出，轮廓流畅，鼻梁高挺，即使他不刻意严肃，依然透着一股子疏离淡漠，连带着打在他身上，办公室LED面板灯的灯光，都像是汇集着哪座孤山上最寂寥的月光而来，贵气得很。

    当然，你得忽略压在他腰窝下格格不入且粉粉嫩嫩的小猪佩奇靠垫。它严重变形后，剩余的半只眼睛，仿佛在强烈抗议着：这不是它应该承受的重量！

    虞湘忍俊不禁。

    周钟言缓缓睁开眼，没有探究她的笑意，只是接过水杯，道了声谢。

    他俯身，长有力的手臂一把将虞湘的椅子拉过来，正对着他停下，然后示意虞湘：“坐，聊聊。”

    虞湘依言坐下，这是她要来的答案，她得清清楚楚地听着。

    “对我不满。”

    周钟言并不是疑问句，而是以陈述事实的语气说。

    “当然不是。”

    虞湘强烈否定，“只不过其他实习生都已经有指导律师……”说着说着有点泄气，“可能是我不够出色吧。”

    周钟言直视着她，眼含笑意：“恰恰相反，你很优秀很出色。”

    虞湘还没来得及开心，就听到他冷冰冰的后半句。

    “优秀到不合乎常理。”

    虞湘呆楞住，细眉蹙着，有些不可思议又有些委屈地说：“入职期间，所有的工作，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我自己独立完成的。”她赌气地说，“你要是不信，大可以考我。”

    急转直下的气氛，让环绕的酒香，不再撩人，只剩恼人。

    周钟言沉声：“徐教授在庆南大学执教二十多年，给本科生写过推荐信的，不超过十个。你的优秀，我不意外。”

    “那所谓的不合乎常理是什么？”

    周钟言半敛的眼眸缓缓抬起，怀揣着几丝锐利：“在我的常理下，确实预料不到鼎鼎大名的虞德臻律师，会让千金来到天成所实习。”

    虞湘的身份被戳破，她没想到周钟言会调查她。

    她语气不由得凉了半分：“亲属的职业，也包含在天成对实习律师的背调里吗？我还以为它属于个人隐私。”

    “误会了。”周钟言直白地说：“我只不过是给徐老师去了个电话，谈及到你在这儿的出色表现而已。”

    虞湘咬咬唇，没说话。

    “为什么来天成？”周钟言问。

    虞湘躲避开周钟言的对视。他问得不冷不淡，却搅得她心中酸楚。为什么？还能为什么呢？

    “老大，你看过我的简历吗？”

    虞湘沉默许久后，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周钟言坦然：“着实优秀。”

    虞湘笑得酸涩：如果你认真看过，就会发觉，我的出现，不过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蓄谋。

    那张薄薄的纸张里，是她奔赴而来，浩大的决心。

    她掩去失落，运了口气，笑得张扬又自信：“如此优秀的我，不正是天成需要的人吗？”

    她不再躲避周钟言的视线，直直地迎回去，管他眼里到底是探究还是质疑。

    他们相对而坐，只隔着一步之遥，却随着这场谈话而渐行渐远。他明明坐在那，用那双狭长的瑞凤眼注视着她，却比之前相隔几千公里，海河山川，还要遥远。

    一秒，两秒，三秒……就在她快扛不住时，周钟言眼眸里渐渐显露笑意，唇角勾出弧度，笑得她心里发毛。

    “人才，谁会不需要呢？”

    周钟言笑着起身，西装从椅子上转移到他臂弯，“指导律师的事，我会认真考虑。”

    他让虞湘早点回家，自己转身走向办公室。没走几步，又回身对呆愣着站在原地的虞湘说：“虽然晚了点，不过还是要对你说。”

    静谧之中，光影相隔，虞湘从他脸上恍惚看到一抹温柔。

    “欢迎你加入天成。”

    虞湘眼眶温热，刚刚那一点点不快被这七个字一扫而光。她像是坐在秋千上，周钟言是身后推着她的那双手，随之，荡起，落下，荡起，落下……

    半点不做主。

    可她却不讨厌。

    周钟言打开办公室的电脑，第一件事就是翻出虞湘的电子版简历。当初徐老师，发给他时，顺手存了下来。

    短短几百字的简历，他翻来覆去看了三四遍，也没发现什么端倪。

    可刚刚虞湘提到简历，期待后又失落的神情告诉他，一定有他没察觉出的内容。

    敲门声传来。

    虞湘正站在门口。

    周钟言飞快关掉简历，“请进。“

    虞湘挎着包，端着杯子，走进来，将杯子放在周钟言办公桌上，“老大，拿给你醒醒酒。”

    热巧克力奶香味浓郁，上面还冒着热气，空气里都含着丝丝甜味。周钟言一向不爱巧克力等一切甜腻腻的东西。

    他停滞一秒，端过热巧克力奶，放在自己手边，说了声谢谢。

    灼热的杯壁，蹭过他的手指，接触面烫得发痒，被热气扑过的皮肤尤为炙热，是一种让他难以忽视的强烈存在感。

    “等等。”

    他叫住即将走出门的虞湘，从堆得如山的案卷里抽出一个黑色文件夹，递给她：“写个诉讼方案给我。”

    虞湘双眼睁大，朱唇微启，惊喜得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她这副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让周钟言补了句：“明天再写。现在回家。”说完，低头投入工作。

    虞湘将文件夹抱在怀里，挪到办公室门外，扒着门口，探回脑袋：“老大，明天我方案写好后，电子版可不可以微信发你呀？”

    周钟言头都没抬，在翻动纸张时，心不在焉说了句：“行。”

    “那我现在从群里加你微信？”

    闻言，周钟言放下手头的文件，抬头看去，正对上虞湘眼里毫不掩饰的企图，脸上的笑意，像一头初临人间，单纯又狡黠的小狐狸。

    “好。”

    虞湘一脸的得逞，紧忙拿出手机，点开这些天看了无数次的头像，发出好友申请，期待地看着周钟言打开手机。

    寂静的环境里，微信提示音突兀得一声接一声地响起。

    她没有打开，但清楚知道。

    【周钟言】：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