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刚回来，杨若婷就顶门进来，第一句话便是：

    “老大，您别劝我，黄鑫的案子说什么我也不会代理的。”

    “劝你？”

    周钟言烦躁地解开西装的纽扣，双手插在腰间，以难以置信的口吻说，“第一天干这行吗？第一次代理过错方吗？”

    他只觉得太过荒唐！这还是杨若婷吗？

    如果是虞湘这种新人，他或许还有耐心去跟她解释法律世界里的道德标准。但这是杨若婷！是他的左膀右臂！

    杨若婷欲开口解释，被周钟言伸出的手势不耐烦制止。

    “她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想做什么事，都和你我没有任何关系。记住，你只是个律师，收起没必要的情感，在法律范围内为她提供最专业的法律服务，仅此而已。”

    闻言，虞湘面上升起一抹泛着苦涩的笑，手指快要把谈话记录的边缘抠烂。

    这时，杨若婷向虞湘投以“她们跟老大说了什么”的疑惑眼神。

    虞湘摊摊手也很无奈。

    刚刚黄鑫在楼下对周钟言期期艾艾地大吐苦水，把事情讲得添油加醋掐头去尾，明明什么都说了还偏要故作大度。一通操作，虞湘在心里直翻白眼。

    周钟言叹气，带着疲惫：“黄鑫说，对你冒犯她的事不计较了，希望能尽快拿到诉讼方案。这个案子推不掉，你好好准备吧。”

    说完，抬抬手，示意她们都出去吧。

    杨若婷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被今天异常沉默的虞湘抢了先，“是推不掉，还是您不想推掉？”

    靠在办公桌边的周钟言，抬眸，眼神深邃，“好言相劝，安抚住她的人是你。我以为你是懂顾全大局的。”

    虞湘冷哼。

    “您高看我了。同压根儿没有礼义廉耻，卑劣至极的人争吵，丢了自己的体面，属实不值得。”她眼神颇冷，像是一瞬间身上长满了刺人刺己的刺儿一样，字正腔圆地说：“仅此而已。”

    像黄鑫这种人，她见多了，更何况她的家里就摆着个成功上位的女人。

    每当听到有人称呼王依依为“虞太太”时，王依依的脸上就会升起一种无以名状的得意和满足感，这令她嗤之以鼻的同时，刻骨铭心。她死都没有想到，竟然有一天会用同样的手段去安抚另一位“太太”。

    呵，真是委屈得让人直犯恶心！

    稀薄的空气里，回荡着虞湘刻薄的话语，她清楚，此刻对面两人正震惊于她脸上讥讽的神情。

    她故作单纯无害地笑着，话语里却步步紧逼，“师父，黄鑫的故事想必你中午已经听过了。听到她故意让王守业把他们的私生子安排到，和原配女儿同一家小学同一个班级，日日相对的时候，你什么感觉啊？”

    “哇。”杨若婷惊呼，她都没听到这段就蹿火了。

    周钟言冷着脸，“我说了，她做过什么，跟……”

    “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嘛，我懂。”虞湘音量骤然升高，“这一切一切当然都只跟王守业倒霉的老婆和女儿有关，背叛、挑衅、羞辱和嘲笑，自然是活该她们承受的。关我们什么事，又何必在乎呢？”

    虞湘双手环于胸前，笑得阴冷：“我们打赢案子拿钱，给您赚一个相亲对象的人情，黄鑫获得遗产，三方共赢，足矣。”

    这番话听得杨若婷倒吸一口凉气，拼命给虞湘使眼色，示意她别说了，过了。

    坦白讲，在她看来，周钟言已经是极好的老板了。冷酷但不冷漠，从不迁怒律师，更不会把律师推在前面背锅顶雷。

    可他终究是老板啊。

    哪有老板不在乎自己在员工面前的权威，容她这么放肆……

    杨若婷站在中间，看看昂着头较劲儿的虞湘，再看看攥着手机，骨关节泛白的周钟言，认命地叹了口气，出来打破对峙的局面。她想了想说：

    “老大，我不想代理黄鑫的案子，不全是因为主观情绪，最重要的是……我怀孕了。”

    “天呐！”

    虞湘的声音不自觉地软了，紧绷绷的脸上也露出笑意，视线落在杨若婷平坦的小腹，甚至想上手摸一摸，“完全看不出来。”

    杨若婷手覆在小腹上，笑得温柔，眼中有着初为人母的慈爱，“才三四个月，不明显呢。我也是这两天才发现。”

    从小她就身体不好，怎么也吃不胖，消瘦体质。怀孕了，胃口也没多好，不长肉。

    杨若婷：“黄鑫的案子，打个一年半载都止不住。等开庭和做亲子鉴定的时候，双方冲突争议必然少不了，总不能让我挺着个大肚子去劝架吧。”

    两个人齐刷刷的眼神看向周钟言。

    周钟言倒也爽快，直接说：“我可以交给其他人做。”

    但还没等对面俩人开心，他紧跟着补充，“不过我得告诉你，对方请了华能所的万纯。双方已经正式签订了委托合同。”

    杨若婷：“……”

    虞湘：“黄鑫还没起诉呢？”

    周钟言不冷不淡地说：“刘佳先黄鑫一步在法院立案，以王守业赠予给黄鑫的财产是夫妻共同财产为由，要求黄鑫返还。今天上午刚刚立的案。”

    “最好的防守是进攻，确实是她的手笔。”杨若婷眼里逐渐浮现胜负欲，“但这也做实了黄鑫和王守业的婚外情。”

    任何人都有心魔，杨若婷的心魔就是她的死对头万纯。

    这一点，周钟言很清楚。别看她整天和肖擎怼得热火朝天，但和万纯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

    杨若婷和万纯是大学同学，还是舍友。在学校时，万纯处处压她一头，工作后，俩人又阴差阳错都走上家事律师的道儿。这些年，杨若婷对上她，输多赢少。最近一次输给她，是一年前，可后来万纯作为律所主任，便很少亲自出庭，杨若婷这口气始终没能出。

    今天的事儿，要是放在几个月前，她肯定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什么婚外情不道德，都不如赢了万纯重要。可是……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他们夫妻俩盼这个孩子，盼了很久。

    她踌躇犹豫，最后说：“你让我再想想。”

    周钟言道了声好，让她先回去。

    虞湘跟着站起身，准备一起走

    “你留下。”周钟言轻描淡写地说。

    杨若婷转头给了虞湘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虞湘撇撇嘴，两手一揣，摆出一副誓死不悔的样子。

    只剩他们的办公室，安静得像是深夜里的太平间，明明静得很吓人，但更恐于下一秒听见谁说话的声音。

    周钟言倚靠着办公桌桌边，脸上看不出阴晴，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虞湘错开眼，不给他用眼刀剜死自己的机会。

    就在她丧失对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的主观判断时，周钟言清冷的声音响起：

    “抱歉。”

    “……”

    虞湘颧骨肌肉抽搐，“欸？”

    恍惚间，虞湘听见自己手中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纷纷落地的声音。

    阳光倾洒在他背后，滋生出无限的诚恳和坦荡：“刚刚我说的话，没能顾及到你的感受和……经历，抱歉。”

    “……”

    做好十足十应战准备的虞湘，手足无措僵在原地。就在刚才，她想了几十种回击周钟言诘问的“妙语”，讥讽至极。事已至此，就算周钟言再生气，要开了她，也不重要了，她就是要赢。

    然而她收到的是，一句抱歉。

    周钟言犹豫着如何开口，想为自己的失误寻找个合适的解释，又怕词不达意再次伤害她。

    虞湘太过阳光了。

    一个情感的富人，从不吝啬于对周围人善意的释放。

    这让他即使得知虞湘是虞德臻的女儿，脑子里也几乎自然而然便将她和虞德臻那桩被人津津乐道用以教学的离婚案，分裂看待，从未联系到一起。

    如果不是她今天极端的反常，他或许很久都意识不到。

    算算时间，虞德臻出轨律所前台闹得沸沸扬扬时，虞湘的年纪也不过七八岁，跟黄鑫的儿子差不多大。

    他听她口中吐出的“背叛、挑衅、羞辱和嘲笑”，每一个字眼都在诉说她的曾经。

    体内的细胞分分秒秒都在叫嚣着悔意。

    父母离婚这事儿吗？

    虞湘早就接受了。

    八岁那年，她第一次进法庭。穿着黑红色袍子的法官问了她一个所有人都在逼问她的问题：“你想跟妈妈一起生活，还是爸爸啊？”

    空荡荡冷冰冰的法庭里，小虞湘眼中是不符合年龄的成熟。

    “爸爸。”

    也许是出乎法官的预料，他反复问了两三次，才让书记员敲写在笔录中。

    短短的两个字，造成了方念在这场胜券在握的离婚里，仅有的变数。

    庭审结束后，方家的亲戚里不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她是非不分，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对不起生她几乎丢了半条命的方念。

    这些……她统统知道。

    案子判决后没多久，虞德臻就快速地娶了王依依。那个在她放学去律所写作业时，总是笑眯眯讨好她的女人。

    重新投入事业的方念，凭借着自己离婚案中几乎让虞德臻净身出户的战绩，在家事领域风声鹊起。虞德臻出轨的形象虽然坐实，可一个道德上有瑕疵的刑事律师，似乎跟委托人的心理更近了一步，对他的事业毫无影响。

    而他们的名头越响，加诸在虞湘身上不光彩的烙印便越深。

    周围人明面上摸着她的脑袋唏嘘她的可怜，背后却龇着牙花子看热闹，恨不得她爸妈打得越厉害越好，大看笑话。

    她偏不让别人称意，不哭不抱怨不委屈，只笑。

    笑得温柔笑得灿烂笑得纯真幸福，她要过得好，要无法企及的优秀，要让所有人都没资格在她面前提及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