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岚的不对劲儿，或许旁人看不出来，但虞湘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忸怩和刻意。

    猛然间，虞湘才发觉张岚与她初相识时判若鸿沟。

    印象里，张岚是一个特别热心，豪爽，很爱张罗的女生。她是寝室的寝室长，会替大家带饭，会在下雨天提醒大家带伞，会冒雨出去收大家的衣服。她有棱角，有脾气，不惧冲突。虞湘暗暗回忆，是什么时候张岚变得不爱出头，不爱争取，甚至有些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又是什么时候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张岚？

    是张岚被刘楚然举报失掉奖学金的时候？还是她差点保研失败的时候？

    那边，蒋天抖了一个在虞湘看来压根儿不好笑的包袱。张岚低头垂眸，右手捂着嘴偏头笑得羞涩。

    这幅小女人的模样，让她莫名联想到——黄樱。

    想到这，虞湘禁不住打了个激灵。是谁不好，为什么偏偏要是蒋天呢？

    医院独有混合酒精和药剂的气味，从前总令她格外清醒，但今天却无法阻止她的神游。虞湘脑子里不停回忆着，在派出所张岚蒋天二人头次见面，以及后面张岚在律所兼职，所有画面，她抽丝剥茧，想分析出些什么。

    毕竟，张岚不管是被骗身或是骗心，她都深觉自己才是罪魁祸首。

    虞湘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被张教授听进耳里，以为是他的老论调被人嫌弃了，“行了行了，我也不说了，说多了你们又嫌我们烦。”

    “哎呀，我这是替您叹气呢，他们太不懂事了，老大不小的了，一点也不为自己考虑。净让老师们操心。”虞湘赶忙开口哄着。

    徐教授笑着摇摇头，手指无奈地指指她，“你啊。”

    若说这群孩子里，她最放心不下周钟言，那她最不担心的便是虞湘。她呀，永远不缺把生活过好的勇气和能力。

    不像周钟言，死钻牛角尖。

    一想到发生在周钟言身上的事，徐锦华气就不顺，好似有什么东西哽在心口一样，憋得胸闷喘不上气，她脖子后仰着，身体开始打颤。

    吓坏了虞湘她们，惊动了医生护士。

    他们守在病房外，终于等着徐老师的状态平稳下来。护士出来告诉他们，“病人需要好好休息。”

    ……

    大学城一入夜，几条街灯火辉煌。位处郊区也自有好处，城市管理尚没有细化到商家招牌，夜里，各家争奇斗艳，五光十色。马路上还有商家投射到地面，会转圈的灯影。

    学生们昼伏夜出，连带着在路边摆摊儿的商贩也天黑才出摊。路边卖小吃卖书卖奶卖水果玩具的，好不热闹。

    既是为了方便马钊，又是因为他们实是想念在庆南的日子，吃饭的地方定在了南门的重庆老火锅店。一入冬，火锅店的生意尤为火爆，两层楼的店面，座无虚席，人声鼎沸。幸好，马钊下午提早定下单间。

    马钊入学时，蒋天已经毕业。俩人头次见面，还有些拘谨客气，两杯白酒下肚，就已经熟稔到称兄道弟，在吐槽周钟言的领域达成默契。

    火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马钊倒酒时，看虞湘的杯子空了，下意识问：“师妹，来点儿？”

    “她酒精过敏。”

    周钟言接话速度比她本人和闺蜜都快，霎时，桌上所有人都看向他。马钊收回滞在半空中的手，讪讪道：“老师跟师父比，还是有差距啊。”

    虞湘笑笑，没吭声，看着周钟言伸手拿走她的杯子，倒满椰汁，放回她手边后继续投入天南地北的闲聊。

    今晚，虞湘的一双眼睛长在张岚身上。

    哪怕张岚再三保证她不会喜欢上蒋阔，虞湘还是不放心。蒋阔一双桃花眼，勾人得很，谈笑风生时虽不敌周钟言，但也有三分魅力。

    这边虞湘还担心着，那边不知道怎么的就从“花天酒地”谈到“性自由”。

    蒋阔：“所谓性自由，不是乱性，而是意识到性是人类原始的本能欲望，跟吃饭一样，是极为稀松平常的事。当你能像决定，何时吃饭如何吃饭，想不想吃饭一样，对待它，才达成自由。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赋予那么多的意义，又是关乎爱与不爱，又是涉及贞洁与德行，迫使女人为此羞耻，甚至丧命，多可笑。”

    这一番话，虞湘听下来，有些道理，并非全不认同。

    但她看见张岚附和地点头，立刻放下水杯，进入作战状态。

    “观点往往服务于立场。人，是先脱离丢失爱，把性变成毫无意义的小事，再高呼性自由，还是意识到性自由后，不耻于谈及，正视自己的欲望，觉得那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读过书的人，最善于用理论去将自身不合理的行为，强行合理化，再以一套自洽的逻辑洗脑自己，洗脑别人。”虞湘说。

    蒋天手掌撑着脸，手指尖在眼尾敲着。

    这话，她是说给张岚听的。

    他看着虞湘盛气凌人，大道理一套套，明艳张扬受不得委屈的样子，特像他的前妻赵霜。

    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他跟赵霜头一次见面，是在法学院的辩论队面试现场。那个下午，在场的人，无一不被她的伶牙俐齿，心思机敏所征服，就是这副模样。

    在他十几二十岁时，曾很痴迷于这样灵动热烈又洒脱的性情。在他出生长大的小地方，那儿的女人再绚烂都刮不尽自卑。后来明白，他痴迷的性情，要靠财富和权力供养。

    就比如现在，没有虞德臻，她还敢明目张胆讥讽自己的老板吗？

    蒋天无意识地搓着颈后突出的一小块儿疤痕，薄唇一勾，自嘲地笑了。即使看得明白，可面对一张生得花容月貌的脸，再骄纵，也很难生气啊。

    他转头埋怨周钟言：“你徒弟针对我。”

    周钟言举着酒杯同他碰杯，笑着说：“该。”

    虞湘：“诶？真不是。你把它比作吃饭，可有人吃饭讲究挑剔，有人将就饱腹，是因为意义全然不同。单纯追求欲望的满足，以及把爱和性结合，只是两种人生态度的选择。我反对的，是借着解放性自由的旗号，为满足自己洗脑他人。”

    蒋天张张嘴，吃瘪，“我没有。”

    虞湘冲他笑着眨眨眼，“那更谈不上我针对你。”

    周钟言眼角含笑，认同地点头，一脸的骄傲。他跟蒋天关于这事儿，争论不休，蒋天已经形成一套严谨系统的价值体系，难以摧毁。

    他跟马钊碰了个杯，“教练当的不错。”

    马钊仰头饮尽：“你这师父也很不错。”

    蒋天气笑了，他清楚，虞湘是为了提醒张岚，别被他洗脑带歪。虞湘讲义气，他也不是败类。逆天改命的小姑娘，不能毁在他手上。他喝了杯酒，满口苦涩。

    人渣当久了，做回好事都没人信。

    ……

    服务员上菜进进出出，单间的门总开着，居然有人一晃而过认出虞湘。老同学见面，分外热情，她拉着张岚出去和读研的同学叙旧。

    瞬时，屋里就剩下三个大男人，空气突然安静了一秒。

    马钊冲周钟言使眼色，朝门外努努嘴，脱口而出压在心里一晚上的问题：“你跟虞湘？”

    他飞行员视力的眼睛还没瞎。

    一顿饭，周钟言忙前忙后，时刻关注着虞湘。虞湘多夹了两筷子牛上脑，他就一个劲儿下牛上脑。虞湘不吃海带，他一根不下。整晚，虞湘饮料杯里就没空过，他第一时间续上。那可是周钟言诶，什么时候对其他女生这么献过殷勤。

    结果，蒋天冷不防地切了一声，“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呐。”

    “……”

    周钟言停下转动酒杯的手，悠悠地瞥他一眼，意味深长。

    蒋天也不是善茬，挑眉，“唯一一次的怦怦然？”

    周钟言：“……”

    两年前的圣诞节，异国他乡，俩人喝酒都喝高了。可能是陌生的环境气氛，可能又是一年圣诞，可能单纯只是酒精作祟，他居然中了蒋天的激将法，被套出了从未对任何人提及的秘密。

    转天酒醒后，蒋天也没再提过。他想着对于蒋天这般的风流浪荡子，一个女生的名字，不可能会刻意记得。

    但显然不是。

    周钟言灌了自己杯酒，眼角似笑非笑：“什么时候？”

    蒋天笑笑：“免试录取。”

    当初，周钟言一意孤行免除面试录取虞湘，让一直分管实习生的杨若婷特别不满。这事儿传到了蒋天的耳朵里，他听说是徐老师推荐的庆南学子，直觉告诉他事情不简单，就让助理去拿来了简历。

    而当他看见简历上的名字时，全明白了。

    这事，周钟言确实问心有愧。

    他沉默着，又给自己灌了杯酒。

    作为一个团队的绝对领导者，本该一视同仁光明磊落，可他因公假私，由着自己的心意，给虞湘开了一个大大的后门。

    幸亏，虞湘自己足够争气。

    那天，他在简历上看见虞湘名字时的心情，至今记忆犹新。

    该怎么描述呢？就像是自己一直买的彩票号码，终于有一天中了奖，可突然发现，自己偏偏这次没有买，你悔不当初无比懊恼。而一天又一天过去，就在你已经接受了这个悲剧时，突然穿越时空回到了中奖的前一天……

    说失而复得不够贴切，说得偿所愿太过浅显。

    蒋天笑着给桌上另外两人的酒杯里倒满酒，“说真的，徐老师是你人生的大贵人。”他拍了拍周钟言的肩膀，不管是四年前让他来找自己，还是四年后把虞湘送到他身边，他面上沉重起来，叹气，“可惜了，得这个病。”

    对面看戏看得一头雾水的马钊，敏锐：“徐老师？怎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