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校园景致比起春夏属实差了些。

    周钟言和虞湘从大礼堂出来，乘上校车在园区随意转转。快要开到南门校门口时，校车后面传来一道声音。

    “虞——湘——”

    他们下意识回头，就看见王响正骑着自行车追在校车后面，脚下蹬得飞快，口中唤着她的名字。

    虞湘扭头问司机师傅，能不能让他们先下车。师傅送出一脚刹车，虞湘和周钟言道谢后，匆忙下车。

    正好对上骑车飞奔来的王响，他双脚点地，鞋底快磨出火星子，手刹加脚刹才气喘吁吁停在虞湘面前。

    周钟言识时务地站在不远处。

    虞湘站着自行车前轮边儿，等着王响把气喘匀才问：“这么着急找我，有什么事？”

    “我看见群里……有人说在这边看见你了……我想把这个给你……”王响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接着从背包里取出一个信封。

    是一厚叠钱。

    虞湘皱眉：“说好了，等你进了最高院之后再想还钱的事。”

    王响挠挠头，憨笑：“酒后的话，不算数。”他不由分说地把钱塞进虞湘的包中，“我可付不起那么久的利息。”

    虞湘瞧着他，傻傻咧着嘴笑，一口大白牙迎着风的样子，无奈地说：“那是玩笑话。”

    “我知道。”王响笑意半敛，转头看向那边的周钟言，若有所思地说：“是他吗？”

    “谁？”

    王响轻笑：“你的灯塔。”

    虞湘脸色一僵，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胡说什么。”

    王响自然清楚，那并不是胡说。

    庆南大学图书馆的六楼多是法律类书籍，自习的学生几乎都是法学院的，而在这里有几个出了名的“钉子户”，其中就有他和虞湘。

    考试周的时候，虞湘也会偶尔拜托他占个位置。有时，图书馆闭馆后，他们也会结伴回宿舍楼。当然，他知道，那是虞湘怕黑。

    偶然一次，他从虞湘凌乱的书本排布里，意外看见了一张被填塞得满满当当的废纸。

    纸上通篇只书写了一个名字——

    周钟言。

    这是虞湘中午趴着休息时，放在手边的纸张。他看见她拿着笔在写写画画，还以为只不过是随手的涂鸦……

    政法圈出奇的小。

    小到你有心留意一个人，总能知道，他是谁。

    虞湘不喜欢在人面前恍如透明，被分析彻底的感觉。她看着眼前眉眼之间初露锋芒的王响，记不清在什么时候，他们之间是曾有过一个关于“灯塔”的对话。

    回宿舍楼的路上，王响曾问过她：“你学习干嘛那么努力？”

    她反问：“那你学习为什么更努力？”

    “拼命努力，是我唯一能为自己做的事 。没有原因。”

    虞湘：“你见过灯塔吗？”

    “当然。”王响说。他家就在大海边上。

    “听说在望不到边际的海面上久了，人会眩晕，会迷失了方向。而灯塔是唯一能看见的光亮，是海面上璀璨的夜明珠。有了它，便有了方向，就能抵达终点。只可惜，我没亲眼见过。”

    王响：“如果灯塔有一天灭了呢？”

    “灯塔是亘古不灭的。”

    王响：“那你怎么知道那光是来自灯塔，而不是一个会发光的浮标呢？”

    记忆里，她沉默了许久，方才回答：“靠得近了，自然会有答案。”

    “也许吧。”王响淡淡地说，“可惜，我并不相信什么亘古不灭的灯塔，我只相信握在手里的指南针。”

    虞湘：“……”

    冬日的风沾染着些许冷冽。

    虞湘不自然地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周钟言，才对王响说：“我才不是。而且你不是不信什么灯塔的嘛？”

    王响笑笑，也许她自己不曾察觉，从头到尾，她的眼睛都朝着远方，从来没有真正落在身边这群人身上过。他掉转车头，抬脚跨上去，笑着说：“我仍旧不信，但我希望——你能成功。”

    说完，他脚下一踩，扬长而去，逆风，衣摆飞得很高。

    虞湘冲着他的背影喊了声：“再见。”

    他没回头，单手骑着车，一手朝她大力拜拜。

    虞湘走到周钟言身边，明明周钟言的眼底也有探究，但他却一句都没多问。不管是对突然出现的男孩，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讲座。

    克制与分寸写进了他的骨髓。

    ……

    突如其来的一通电话，终止了周钟言和虞湘在庆南大学的故地重游。蒋天乘坐的飞机落地靖海市，他非要周钟言陪着他去见老师们。刚好周钟言也想再见见老师的主治医生。

    出租车停在一中心医院的大门口。

    干净到透着冰凉气息的病区。

    走廊里，背对着他们的女人正把头埋进蒋天的肩膀，似是因哭泣而微微颤栗的身躯。蒋天一手插兜，一手拍着女人的背，温和抚慰。

    恰好，这一幕落在刚走出电梯的虞湘眼里。

    那背影，正是张岚。

    虞湘眼睛不自觉微眯，是她告诉张岚来探望老师，可刚才的电话里，蒋天可没说张岚与他同行。别告诉她这只是个巧合？

    “劝告你朋友离蒋天远些吧。”幽幽的声音从她头顶旁边传来，虞湘不满地看过去，周钟言咳了一下，沉声说：“为她好。”

    虞湘没好气：“放心，她喜欢年轻的小帅哥，对大叔没兴趣。”

    周钟言挑眉，不予置评。

    “岚岚。”虞湘喊她，招招手。

    张岚慌张从蒋天肩头起来，快速抹去脸上的泪水，嘴仍撇着，哽咽着对虞湘说：“老师太可怜了。”

    虞湘点点头，一边安慰张岚，一边不着痕迹地站在张岚和蒋天中间，分隔开他们。她朝蒋天微笑示意，打个招呼。

    蒋天的神情无比坦荡，理直气壮应对周钟言眼神里的质问。

    其实，虞湘对律所主任蒋天，“花帅”的名头，早有耳闻。

    拜她爸所赐，虞湘对男人在两性关系上，专一和忠诚两项数据的预估值出奇的低。这也直接导致她觉得，所谓爱情，也就那么回事。

    比起那些用着山盟海誓“诱骗”行径的人，蒋天陈炀这种几乎把“风流”二字刻在脸上的人，虞湘反而放心。毕竟，若明知道他风流，还一头栽进去，虞湘也很难有丝毫同情，顶多鼓鼓掌，叹服她飞蛾扑火的牺牲精神。

    虞湘悄无声息冲周钟言递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

    他问：“挺巧啊，你们在这儿遇上了？”

    蒋天本来觉得没什么可解释，但面对着两双盯死他的眼睛，只得开口：“她来找我请假，说要回趟靖海。这不是顺道嘛。”

    倒也合理，虞湘放心不少。

    周钟言怪音怪调地哦了一声。

    蒋天没好气：“拿我当贼防？”

    周钟言云淡风轻：“前科太多，信用不良。你就值这个待遇。”

    “犯罪分子还讲个改造。”

    周钟言笑：“你也知道自己只能跟犯罪分子比了？”

    “……”

    “两位领导，差不多可以了。”虞湘无语地白了他们一眼，又转身拍拍张岚的背，轻声安抚，“好啦，别哭了。一会儿进去，千万别在张老师面前哭，他已经很难受了。我们能让他们开心一会儿，都是好的。”

    张岚啜泣着点点头。

    卧在病床上的徐教授，一看见他们，凹陷的脸上立刻浮现出笑容。明明虚弱到身体软绵无力，还强撑着坐起来，没力气讲话，就满眼慈爱地听着他们吵闹。

    四人使出浑身解数，屋里笑声不断。

    如果说徐教授在这群学生里，最偏爱周钟言，那张教授最偏爱的便是蒋天。上学时，蒋天不知道蹭了多少顿张教授做的饭。蒋天的婚礼，张教授还是他的证婚人。

    不过这几年，张教授看他越发不顺眼。

    张教授叹了口气，指着蒋天的鼻子：“锦华总说不放心小周，我看最不让人放心的，应该是你这个臭小子！好好的家给折腾散了！”

    虞湘表面上笑着，余光却敏锐捕捉到，坐在她旁边的张岚，不自然地把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收回到小腹，眼皮耷拉一半，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在虞湘心头升起。

    偏偏蒋天还嘻笑：“您在外头给我留点面子，好歹我也是他们的主任，有点儿威望，便于管理队伍。”

    周钟言悠哉靠着椅子，吐槽：“呦，这会儿想起树威了？”

    “啧。”蒋天浑不吝地踹了脚周钟言的椅子，“属你话多。”

    平时装得正经八百的两位领导，在看着他们成熟起来的老师面前，难得幼稚起来，耍活宝般地逗来逗去。

    虞湘和张岚就在一旁笑着看。

    张教授和徐教授对视一眼，无奈摇头：“成家立业，你们业是个顶个立起来了，家呢？一个没了，一个是连影子都没有。小周我就不说了，赵霜是多好的孩子啊，你跟她都过不下去，想想自己是什么德行。”

    蒋天：“诶，小周怎么就不说了？他问题绝对比我大。”

    周钟言也不客气：“至少我洁身自好。”

    “……”

    如果此时的虞湘，心思放在周钟言身上，便不会错过他玩笑之中瞟向她的视线，顺带着发现徐老师的眼神不停在他俩之间流转。

    可惜，她一颗心全用来观察张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