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西门，常年停着许多黑出租，排队趴活儿。白天，学生多是打车到地铁站，挣不上几个钱。可到了晚上，地铁站一关，才是他们赚钱的时候。热闹喧嚣之中，少不了他们的吆喝声。

    随着他们逐渐走向车队的龙头，人的感官好似敏感起来，虞湘的身后像是长了眼睛一般清楚，周钟言正在有意地慢慢移动到她身侧，好像下一秒就会找借口带她离开。

    她手心攥得出了汗，理智叫嚣着冷静冷静。

    余光里的人，唇齿微启，丝丝热气钻出，第一个音节尚未出声，虞湘抢先开了口：“四个人一辆车太挤，我跟岚岚一辆，两位领导一辆吧。”

    她这话始终是看着蒋天说的。

    合情合理的分配，蒋天没理由拒绝，只瞥了周钟言一眼。

    酒精些许染红了周钟言的眼眶，此刻，他无言，眼神在虞湘的身上足足停留了两秒。在这漫长而又漫长的两秒钟里，虞湘心虚，诸多思绪涌上心头，视线落在地面，不敢回望。

    出于礼貌，她谦让着说领导先上车。

    蒋天摆摆手，让女孩先走。她也不再装模做样地推辞，拉着张岚利落上了车，毫不客气地甩上车门。

    车子发动，浓黑的尾气扬起后消散。

    蒋天双手叉着腰，幸灾乐祸地感叹：“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周钟言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蒋天：“天道好轮回。”

    “……”

    周钟言没搭理他，反复用食指关节来回搓着眉骨。那声重重的关门声，仿佛一巴掌拍在那个听了马钊的话后，得意洋洋浮想联翩的自己脸上，气势汹汹地击溃了他的攻势。

    理智与克制重新占据高地。

    不得不承认的是，的确，他失控了。

    此时此刻，他的身份仍旧是虞湘的指导律师，一旦开了口，不论进或退，于她而言都是麻烦。

    那不是请求，而是一种逼迫。

    他约束陈旸的，自己却忘了。

    世界嘈杂混沌，耳边奚落的话语都听不清楚，心底的声音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

    出租车后座，虞湘和张岚各自怀揣心事倚着一边的车门，额头抵着车窗。霓虹灯招牌绚烂的灯光落在行人身上，同流动的车辆汇成斑斓的夜色，而岿然不动的建筑正一步步退出她们的视线。

    四十好几的司机大叔，车厢里正放着陈奕迅的《十年》，这是她小时候爸爸车上总播放的音乐。司机大叔说不清是大方还是拘谨，哼唧唧地小声跟唱。

    许久，张岚望着窗外，没什么情绪地说：“他喜欢你。”

    话落，大叔的歌声适时停了。

    虞湘睫毛微微颤动，像抖动翅膀的蝴蝶。

    “也许是，也许不是。”

    张岚回头瞥了她一眼，“为什么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虞湘半垂睫毛，不知道该作何解释。

    也许是她见过的幸福婚姻太少，而不幸又太多。看看她身边的例子，当初谁不是金童玉女，男才女貌，天作之合，可最后也不过是对簿公堂，惨淡收场，相看两相厌。

    不幸若有理由，头一个便是——太易动情。

    她断不会步这些人的后尘。

    她需要冷静，周钟言……也是。

    一个急刹车，两个人猛地向前栽。

    司机大叔摇下车窗破口大骂，才发现前面两三米出了交通事故，道路拥挤不堪，后方频频传来鸣笛声和咒骂声。

    司机艰难地打着方向盘变道，路过事故现场，看见外卖送餐员被撞到道路护栏上，尖锐的栏杆刺破他的大腿，鲜血汩汩直流，浸染柏油马路。肇事车主连车都没下，极速逃逸。

    从未见过的场面，吓得她心脏砰砰直跳，直奔130，呼吸骤然停止了一瞬。

    “师傅，靠边停车。”

    她下意识地说，又掏出手机，一边拨打120，一边对张岚说，“我们下去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

    车门打开的那刻，冷风穿透她的发丝，她清醒极了。

    看，周钟言。

    心跳飙升，呼吸急促什么也证明不了。

    ……

    生活，是即使你路过别人如何悲惨的人生，也于你无甚波澜。

    十二月底，工作被摁下四倍速的加速键，几乎每天都要收到法院寄来的判决文书，黄鑫的案子也在其中。

    虞湘听闻，判决结果属实不错。黄鑫在律所中要跟王守业的姐姐和姐夫签订股权转让协议，将判决中判给东东继承的公司股份全部转让。

    她短暂放空自己，手指无意识敲击杯壁。

    对于刘佳没有提起上诉，她丝毫不觉得意外。只是刚刚去茶水间接水路过会议室时，免不得看见里头黄鑫期期艾艾的模样。黄鑫正向王家姐姐哭诉自己孤儿寡母接手不了公司，也不会经营。

    虞湘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别人不知道，她很清楚黄鑫已经知道刘佳用不了多久就会向王家这艘破船下手。她只不过是想在这艘船沉之前下船，再狠敲王家一笔。

    这事他们来律所里谈了两三回，最终才将价格确定。

    虞湘在走廊打印机那儿等着材料复印完，眼瞅着黄鑫送走王家姐姐，手里还握着股权转让协议书，一脸的志得意满，好像钱已经到手了。

    就在此时，黄鑫一转身跟刚接完水回来的实习律师撞了个正着。

    实习律师手里的超大玻璃杯应声落地。

    砰——

    玻璃碎片四处飞溅，瓷砖被砸出裂纹。

    黄鑫也不知道是被身上的热水烫到还是被碎玻璃吓到，整个人蹲在地上，抱头缩在一起。

    虞湘立刻放下材料跑过去，面对满地的碎玻璃渣，她小心翼翼踮着脚尖去扶黄鑫，“怎么样？你没事吧？”

    这么大动静，许多人都跑出来看。

    虞湘正准备搀起黄鑫，就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抓住两边的臂弯，强行拎到旁边的空地上。她站稳，一抬头就看见周钟言紧绷的侧脸。

    他的眼睛越过她望向后面的人，一边让他们不要再过来，一边低头察看黄鑫的情况，确认她没有受伤后，将她带到安全的地方，又让陈旸去请保洁和物业来收拾。

    没了恐惧和狼狈的黄鑫，气得双手握拳，整个人快要爆开，粗声呵斥那个实习律师：“你眼睛瞎啦！是不是想撞死我啊！这衣服你让我怎么穿！”

    被吼的实习律师尴尬地站在墙边，小声道歉。

    虞湘的视线交替落在俩人的身上，悄然叹气，快步回到自己工位，拿了套备用的衣服，走到黄鑫跟前：“要不您先穿这个将就一下？衣服是全新的。”

    黄鑫什么都没说，表情阴霾地瞪了一眼，接过她手里的衣服，快步往洗手间走去，约莫是受不了身上黏黏糊糊的感觉。

    洗手间里，等着黄鑫在隔间换衣服的虞湘，百无聊赖，背靠在水池边用手机刷星座运势，她最近是不是水逆，总见证“案发现场”。

    忽然，从里面传出一句没由来的话。

    “其实你挺瞧不上我的吧？”

    虞湘轻挑细眉，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又继续滑动，没什么情绪地说：“想多了。”

    随即，传来一声冷笑。

    黄鑫推开隔间的门，走到镜子面前整理衣服。克莱因蓝的衬衫搭上乳白色的阔腿裤，是她初中时校服的颜色，简单又素净。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把胸前的第二颗纽扣系了解，解了系，特别不适应，自己有很多很多年没穿过这种风格的衣服了。

    虞湘扭头，看着镜子里黄鑫的眼睛，“很适合你。”

    说完，她又转过头。

    黄鑫似乎怔了一下，再次系上扣子，从包里掏出香烟盒，抽出一支细长的烟，抖了抖刚要点燃，就被虞湘阻止。

    “这儿不能抽烟。”

    她白了虞湘一眼，没好气地收起来，“你装得比你同事好。如果你眼里的鄙夷能再少两分，也许我发现不了。”

    虞湘用余光淡淡地瞥她，不知道她突然抽什么风，掰扯这个。

    委托已经结束，虞湘也懒得客气：“那倒是有点难度。”

    镜子中的两个人，一正一反，眼神没有半分交汇。如果忽略俩人话中的锐利，就像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我头一次遇见王守业是在夜总会。”黄鑫笑着摇摇头，“那天，他从我这儿开了我们店里最贵的一瓶酒……”

    虞湘打断她，“不好意思，我对浪荡富二代和贫穷卖酒女的爱情故事，没有兴趣。”

    说完，朝门外走去。

    这时，身后传来噗嗤一声耻笑。

    “成天出入夜总会的人，会有爱情？”黄鑫双手环抱在胸前，“你真该感谢老天爷，给了你不错的家世，名牌的学历和体面的工作，这么单纯，进了社会只怕连渣都不剩了。”

    虞湘：“……”

    “我确实抢了别人的男人，但不是从刘佳手里。那天，王守业的怀里另有女人。”黄鑫挑了挑眉，语气极为轻蔑，“一只要偷腥的猫会自己满世界找鱼吃。”

    这句话让虞湘的眼底泛起涟漪，她冷漠道：“我有必要知道这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