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袭

    地球上的人很神奇,有些人让你深恶痛绝,有些人如花束般令人向往。

    刚从一个深渊里爬出来,以为解脱,马上又掉进另一处深渊里去,反反复复,可你知道崖上的鲜花是如此的轻柔美丽,让人不舍留恋。披星戴月的赶路人啊,为着见识鲜花的奇姿异彩,他的脚步不曾停歇,幻嗅到一丛丛鲜花的馨香,他曾梦见痴狂的蝴蝶围着它们打转,幸运的小狗对着它们哈气,项圈上的铃儿响叮当。

    为何必须为稀碎的人生做抉择,是跳进高而窄的深渊里,还是跳进广而宽的深渊里,而且不确定那边有没有花,有什么样的花。我喜欢的花,究竟在哪里呢?哪里是我的花园,哪里又是我的月牙泉?

    来来去去,坐愁行叹,惜落日金光灿灿。黄金时分刚过,与霞光万道一并消失的,是傅海卿脸上的笑容。

    “喂,爸爸,什么事情?我马上回家。” 骤然接到爸爸的电话,他左肩头夹着手机,右手在包里翻找自行车钥匙,极力表现出因为在做事所以声音不稳定的样子。

    天色渐晚,今天下午又耽误了好些时辰,原本有点不太想骑车回家。可自从学会了骑自行车,他还没有机会在放学的时候骑上一回呢,他很想体会董越泽口中说的,黄昏洒在拥堵的汽车顶上,而我踩着单车飞驰而过的滋味。

    “卿卿,爸爸等你有一阵了。”

    “什么?你在哪里?”

    “校门口。”

    尽管心虚,他依旧欢喜地说道:“爸爸,你来接我了!你早通知我的话,我就不跟同学练习了。你知道吗,体育老师说下周要进行测……”

    “听我说,”难以置信,爸爸一反常态粗鲁地打断了他,嗓音像绷紧的弦,“你妈妈时间有限,她还得赶回去处理别的事,但有一些重要的话,她无论如何都想和你亲自说,你……明白吗?”尾声的表现不是句号,而是问号,一个标点的改动足以把精心编排的台词毁掉。糟糕的自责冲击了对面的胸腔,做足了十分的功夫,却演了一出烂戏,很难不叫人觉得压根不是个称职的艺人。

    “妈妈?”傅海卿眉头一蹙,心沉了大半,“妈妈为什么又不请自来了?”

    “听着,现在你必须像个男子汉了,不管发生什么事,爸爸希望你可以平静的接受。”

    “爸爸……你已经知道了什么吗?”他仰起头,明知故问。疑惑的尾音像咿呀学语的孩童一样,他希望,假如真有什么祸事来袭,至少爸爸可以稍微剧透一点。

    少顷。对面深深叹道:“不了……”彷徨,无助,虚浮的气体推出的字眼模糊不清,飘飘然寻不到归处。

    拒绝,是当然的。因为没有人愿意主动做得罪人的事,更何况如今,爸爸快要不知道该用多么细的针线去修补早已薄如蝉翼的父子关系了。

    一辆不明不白的紫色小轿车停靠在校门对面。傅海卿将其一眼锁定,他想起妈妈曾说,紫色多么多么有魅力,将来家里有车了,绝不要无趣的黑白灰。事已至此,他大约猜到什么。哼,还怪会讨好人的。

    一男一女站在旁边的树荫底下,女人戴着大大的草帽遮阳,墨镜的粉红色镜片格外惹眼,她的面貌十年如一日,焕发出美丽的风采。陌生的男子皮肤略黑,长相一般,身材一般,看不出有什么所长,摇着扇子扇凉。女人似乎站得累了,双□□换重心,男子立即伸长了手臂,把风送过去给女人。哈巴狗,摇尾巴。

    他看不见爸爸的黑色汽车就停在不远处,毕竟他基本不需要在家长接送学生的十几辆汽车中逐个辨认,爸爸自小学四年级起便没有再接送过他,省了他一大笔功夫。黑白灰耐脏又耐旧,论实用当数上佳。

    他径直穿过马路,一脸严肃的爸爸站在对岸,隔一双男女有两三米多远,反正,他们没说什么话,面和心不和地汇拢起来。

    “来,这边,”爸爸向他招手,“妈妈,你认识的,还有——”

    爸爸面露委婉,介绍了女人身边的男子,男子也热情地表示自己是隔壁山城来的小伙子,余下的全是没有用的废话。此时凑近了看,才发觉男子比远看更显年轻,脖子上随意打个结系起来的彩色领巾,和女人的包相当登对。

    “卿卿,快叫叔叔好。”

    他懒得抬头,敷衍了事。“好,叔叔好……”

    随意的客套没有意义,大家心知肚明今天临时会面的真正目的,又何必为了句问好的话同他计较,万一闹僵了待会儿怎么开口呢?一行人散漫地沿着河边走,假装没有目的,直挺挺的腰板却暗示着大家不过是心照不宣地演戏,每一句寒暄,询问近况,都成为为了切入话题而挖空心思做的自以为非常自然的导入。

    男子怕热,穿着凉拖鞋,作为四人中唯一猫腰行走的人,傅海卿以为他举止轻佻,心底更加不屑。沿着河堤逆流而行,左手边身穿正装的爸爸提着公文包,俨然一副赶着开什么重要会议,面见领导的装束。仔细瞧,领口的扣子却扣错了位,换了平常女人理应调笑他。女人微笑的明艳红唇让人移不开眼,世界上最正最鲜明的红色,红到看久了会深深陷入的红色,不涂在她的唇上怎么不算一种浪费。然而比起口红来说,最醒目当数那个——没错,任何学生见了都无法忽略的重点考点——流苏长裙包裹的鼓起的肚子,容纳了仅有六个月的小生命在里头栖息。

    他不敢相信,很多年前这个女人曾生下了自己,但事实是,她的状态就像大部分人认为的只有头婚才会那么幸福一般幸福洋溢!她的新婚夫婿,大半年前高调求婚,成功出任她的第三任丈夫,举起了真爱无罪的旗帜。她和她的第二任丈夫并未有过孩子,且傅海卿从未见过首次接过父亲接力棒的男人,即使见了,厌恶的感觉不会比现在少半分。

    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颗草。我的存在阻碍了她追寻幸福的道路,我以为的幸福只是我个人的幸福,拥有妈妈的孩子必然幸福,但此种幸福的前提完全忽略了妈妈的感受。他的心一抽一抽的疼,几乎是低着头快速逃跑着穿过了马路,汽车的鸣笛,摩托车蹭地的急刹,他听得到的,全部忽视掉了,全部忽视掉了!

    难道是我的错吗?难道我不应该生气吗?祝福!与其大方的祝福,不如干脆把捧花撕碎。他揣测着,彻头彻尾的恶童,多半会如此行事吧。

    女人诚恳地请求他能在生产的当天去看看它,他摇了摇头,却被爸爸严厉的神色吓了回去。而在妈妈的身后,那个令人作呕的事不关己的差劲的男人,只是一瞬间,他突然把他推进身后的河里,不费吹灰之力。

    终于,他能轻易把曾经受过的思想品德教育全部抛去,一个被夺走了母亲的人,他必须为自己说过的白痴一样的大道理感到抱歉:我无法履行我的承诺,因为我无法对夺走我母亲的人保持哪怕一丁点儿的善意!我没办法怪罪母亲,便转头将一切的仇恨加注在一个陌生的男子身上,他合该承受。

    他恨男子的感觉,恨那种眼神,俨然一副跟我没关系的眼神,事实上也确实没关系,真叫人无可奈何!既不能指责,又不能说明,自认被深深迫害的当事人,唯独有权利留下一句轻描淡写的:“好吧。”

    爸爸拍了拍他的肩头,他吓得出了冷汗,战战兢兢地看向爸爸,好像心虚做错事了一样:“爸、爸?怎么……”

    “愣什么呢,走啦,跟妈妈和叔叔说再见呀。”

    “嗯,再见,再见。”他举起手僵硬地挥了挥,目送女人和男子上了出租车。

    他从爸爸的口袋里抽了很多张纸,来擦去喷涌而出的冷汗,刚刚是谁?谁做了可怕的事?没有吧。不管怎样,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秦桑榆当初会做出匪夷所思的举动。成全他人的爱情,却以牺牲自己的幸福为代价,美好的愿景被摧毁,所有邪恶的苗头皆因为一个即将诞生的同母异父的弟弟或妹妹,肆意滋长。

    “啊——”路□□发出女子凄厉的惨叫。

    他心里一紧,莫非情况不妙?当即迅速反身:“什么声音!爸爸,是不是有人掉进水里了?”

    “不可能,当真落水应该有水花声。”爸爸一边走一边扭动僵硬的肩膀,神情轻松惬意,完成了棘手的任务,一切万事大吉,脸上写着准备回家洗澡的冲动。

    “是吗……谁在叫呢?”

    爸爸伸长脖子望向对侧:“貌似有只猫差点被车轮碾过去了,吓了主人一跳。”

    “天呐,真惨,我们快去看看它吧。”

    他害怕被爸爸看穿了心中所想的事,赶紧把脸背过去,脚步赛宝马的快,两腿交错能擦出火星子。至于猫在哪里,他现在没空关心,轿车飞驰闯过,探照灯的冷光光束生硬地投入他的眼眸,异样冷淡的色彩勾勒出整张脸疲于奔命的劳累感。

    走啊,走。走啊,走。

    像永动机一样,脚步不停,单纯地向前疾走,彻底忘记检查爸爸有没有跟上来。也许活动着的状态反而可以让心里更静,人之所以需要找个可以痛快撒野的地方,原因大致如此。没想到下个转弯——“嚯!老傅!”

    董越泽?他怎么还没回家?

    不等他询问逗留的缘由,董越泽灵活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一番随意的问候:“你们刚刚跟谁一起啊?嘿,有个哥子跟小姨,真郎才女貌啊。说实话哥子年纪有点大,差点能当你爸了,不过倒是挺帅。”

    “你说谁帅?”傅海卿像是只听到最后一句话似的,直愣愣的看着前方的路,站在阴沉的天空下分外可怖。

    “不……帅吗?”董越泽寒假到亲戚家的快餐店帮忙,与形形色色的顾客来回切磋磨砺,越发学会察言观色了,“帅吗?不帅。”

    那一夜,他回到家中,一切准备就绪,躺进被子翻开了书。

    历经多年锤炼,男人已垂垂老矣,说是垂老,不过也就是六十来岁的年纪。他张开沙哑的嗓子,看起来似乎较中年时多了几分理智:“你知道吗,我在这里呆了四十年,四十年,我抛妻弃子,从受人尊敬的王子,到人人避之不及的疯子,再到你眼前的我,我太老了,我势必葬身于此,象牙塔将是我最好的棺椁。你不为我感到高兴吗,我正体味着人生的幸福,我等了那么多年,累了那么多年,终于迎来了最快乐的时光。没有什么时候我像现在这样不在乎任何东西,也不在乎任何人,我正是自由的化身呐,和成天绕着塔飞翔的海鸟一样。我没有怨,没有恨,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我绝不会让你难受。”

    由于翻到的是靠后的章节,而非从头开始看,开篇栩栩如生的描写,令文中风烛残年的老王子仿佛活生生一般,开口与之对话。

    他问:“你后悔吗?”

    书中人答:“从前不曾,现在不曾,余生死而无憾。”

    “你做的事有用吗?”

    “全世界都将铭记我。”

    “凭什么铭记你?”他说。

    “凭我用双手创造一个真善美的世界,我最后合上双眼的刹那,世界将彻底完成。”书中人躺在床上咳咳耸耸,一边说一边却抑制不住嘴角不断扬起的笑容。

    他冷哼了一声:“真善美的世界?世界上的坏人那么多,你怎么让他们全部变好?莫不成把他们通通杀死?”

    “没错,”书中人似乎知道外面的读者心中所想,于是在下一行直截了当地给出了答案,“你果然了解我,我们既然能想到一块去,说明我们本质上是同类。把世界上所有的恶人尽数杀光,那么就只剩下善了。”

    看到此处,傅海卿忍不住控诉:“你追求极尽的善的时候,用的却是极恶的手段!你用什么标准衡量善恶?而且你自己呢?你又算什么?”

    “我会杀死我自己,很简单。”

    无需提醒,他习惯性启动自主调节,化身骁勇善战的将军,操纵强大的理智军队,吹响号角,步步为营,毫无悬念地战胜了早成颓势的感官情绪,诸如此类的斗争仿佛延续了千百年,排兵布阵的法则早已烂熟于心。他始终相信,情感不过一堆多余的人体废料,与粪水的价值等同,除了拿去浇地,别无他用。

    “何况我没有太多可活的时间了,我将是世界上的最后一个恶人,我一消失,完美的世界理所当然地建成。剩下所有人的意识都会跟随我离开的脚步升华,从而开启历史性的新时代,超越以往任何一种时代的文明高度发达的新时代!”

    “搞笑,你拿什么决定人类的命运。你以为你是上帝吗?就算是上帝也不行,上帝早死了。你的某些逻辑自相矛盾,更找不到任何出处,得不到任何考证,上上次我大意了,没有及时说出来。”

    “你为什么如此反应,你总该赞成我一回。你所向往的世界,和我所向往的世界,不是很相似吗?我们本可以成为朋友,甚至合作的伙伴。”

    书中人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他的皮肤已经皱得像腐朽的枯树枝了。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他费了好一番功夫辗转身躯,才从床边柜中取出一个包袱,客人吃惊于他无中生有的证明,却仍旧满肚子狐疑。书中人神秘兮兮地戴上眼镜,揭开里三层外三层的报纸和塑料袋,客人终于看见当中的内容,是一个蓝色的大铁盒子。忽然,他咧开嘴笑了,笑得那样狰狞。

    “这里面是我一生的研究成果,使人灵肉分离的永生机器,只要有它在,我的理论就会被世人承认,他们自然会照我的计划行事。”

    一个拥有成熟心智的成年人,绝不会相信书中人如此不明就里的狂悖之言。但出于好奇,客人还是探出头去看了看,盒盖揭开的瞬间,如烟似雾的灰尘扑面而来,客人急忙捂住鼻子,露出嫌恶的表情。尘灰散去,原来是一坨插着各色塑胶管的破烂,卖给回收站都不值十块钱的东西。

    “怎么样,呵呵呵呵……”书中人再次狞笑起来,伸长了舌头发出尖叫,青黑色的老人斑在脸上一跳一跳,稀疏的灰白毛发又抖落了几根,显露出理应被遮盖的头皮褶皱。白得毫无血色的一张脸,坐在床上像个滑稽邪恶的小丑,令人不寒而栗。

    客人吓破了胆,连连后退:“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你,想不想试试?”

    “你想让我死吗?不,不!”客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书中人摘掉睡帽,狡黠一笑:“我们的新世界多么好啊,不需要恶人,不需要如你一般胆小如鼠的弱者,他们强大又善良,必然可以领导人类站上浩瀚宇宙生物圈的顶峰。”

    “你的善良根本不是我想要的善良。”傅海卿想在旁边备注点什么,但写了两句又划掉了,呆坐在床上喃喃自语,外面起风了。“我们永远不能成为朋友,老王子,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可能接受你的世界。”

    “有什么不同,优胜劣汰而已,尊重自然的规律,他们不该存活。”书中人在下一行表示。

    “优劣指的是适应能力的优劣,不是弱肉强食的意思!”

    他想:曾经强大的地球霸主恐龙走向灭绝,而弱小如蚂蚁等昆虫族类却延续至今。世界虽是一个强者主导的世界,弱者却一样拥有自己的力量,有着不屈的精神和生存的智慧。真正的强大在于可以成为那个主持秩序的人,不仅能捍卫心中的正义,更能守护从自身向外辐射的大范围的正义。

    一想到我差点为我个人的一己之私迁怒于陌生的叔叔,差点忘了我心中的强者是温柔得能包容一切的大海,我的心里便没有宁静可言。都说水是天下至柔至善之物,我却认为柔善只是水的性格,上善若水,虽无形却也不失坚韧。天下早已不是不争之世,柔善最高等的力量莫过于使人从出世到入世。但愿有一天,任何的话语和攻击无法对我造成真正的伤害,而我始终在下个等级睥睨着虎视眈眈的人们。

    哗啦一声,书本擅作主张翻到了下一页。周围不知不觉黯淡下来,风是一只呜呜乱叫的狂犬,卷起窗帘,肆无忌惮地裹挟着沙尘、落叶和树枝等垃圾,一并倒进他的窗户。他也不恼,只是搁下书叹了口气,一边打扫一边想:究竟怎样造就一副强大的盔甲保护内心的软肋,坚定不移地对抗无数种质疑的声音?所有的道理都告诉我们应该做什么,却从来不讲清楚如何做。

    ……打住,不能再浮想联翩了,爸爸在外面敲门。

    “你还好吗?”爸爸挪过小凳子,坐在床边。

    “我很好,爸爸。”

    “在想什么?”

    他再次合上书本,揉了揉眼睛。“没什么,一些无用的遐想罢了。”无意想起夏月在很久以前说过,你心思太重,总这样只会不快乐。他端详着窗帘凌乱的飞舞,仿佛一位披头散发的疯女人在狂欢。光顾着打扫,竟忘了止住源头。

    “我来吧。”爸爸看懂了他的意图,嘎达一声脆响,呜呜的风声戛然而止。

    “我已经接受你一直不肯告诉我当年发生的事,不过,我不想接受你连不告诉我的原因都不告诉我。”

    爸爸小心挤出了一个半虚半实的笑:“绕口令?”回到位置上,正对他的侧脸。

    “你知道吗,”他坐直了身,“隐瞒和欺骗仅一线之隔。你心知我对当年来龙去脉的渴望,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缄口不言,那么,这无疑是一种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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