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梧桐树下 > 圣人与大盗

圣人与大盗

    起初,同学中流传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说法:被好看的人霸凌,会患上厌美症或恐帅症。傅海卿只当个玩笑话,没想到听了司启航的叙述,发觉他好像真的患有传说中的恐帅症。王英俊虽称不上人如其名,至少五官端正,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他自知貌不惊人,故而装扮靓丽,对比其他醉心学习灰头土脸的同学,怎能不稳稳压他们一头?幸运的是,周祁矜同学仪表堂堂,人又那么好,想必可以医好他的“病”。

    不过,此种美好的设想仅仅是傅海卿的一面之词罢了。依周祁矜昂首傲然的姿态,纵使历经深沉的绝望,宁可临水自照溺毙池中,享受万艳同悲之凄美,含泪献吻己身,邀天地共赏枯萎,也不愿做什么凡人的神明,无故惹得一身骚。

    他的善良,像极了与美为伍的一种途径。所以他们终究是不同的,他们的结识就像科学家打翻了培养皿所创造出的惊人的意外,其中周祁矜将毫不费力地谱写下辉煌的篇章,拂袖而去。自古红花须有绿叶来伴,璀璨的岁月史书也总该留下几名见证者吧?而司启航即便是燃烧自己促成对方的绽放,有幸感受这洒在脸上的一星半点儿的光,已是千恩万谢无从回报。他又何须在意一番举手之劳有没有照亮谁?

    训练结束,顶着仿佛被雨淋透的衣衫,汗水黏黏腻腻贴在胸腹和后背,傅海卿居然难得舒畅,感觉全身上下的毛孔都在张大嘴巴呼吸。他唯独担心汗液干掉之后,衣服吸收了异味,浑身酸臭走在路上岂不太丢人了,合计着不如去借住校生的淋浴房一用,干脆冲个凉再回家。

    别看他天生细皮嫩肉,内里原是粗枝大叶的小子,只因荷尔蒙作祟,近两年越发臭美在意形象。还好有周祁矜在前面打头阵,他才安心自己不显眼,不怕人家乱说娘娘腔讲究,心安理得地走进去冲澡。冲完凉换好备用校服出来,途径树林,朝里面随意一瞥,怎么有人在玩过肩摔?

    仔细看,不是什么生面孔,正是班上的老熟人,今天伙同王英俊整人的,就有他们一份子!江昊飞、祖振安和赖诚仁,人送外号狗皮膏药三兄弟。这仨平日里有人罩着就为虎作伥,没人罩着就胆小如鼠的家伙,十分罕见地扭打在一块,想不到团结如他们竟然也有起内讧的时候。

    换作旁人,傅海卿定会毫不犹豫上前劝架,偏偏是他们三个恶心人的小喽啰,倒使他心生顾虑,不知该不该上前了。这时董越泽来得可巧,恰如天降甘霖,解燃眉之急呀!总之,他现在懒得过问什么缘由,二话没说给了一个眼色,而后头也不回地向三兄弟冲去。

    “你们别打了,快别打了!”

    傅海卿上前按住,心里却说:快打呀,快打呀。

    凭借超高的默契,董越泽紧随其后,趁乱抓住他们一顿好打。三人意识到不对劲,纷纷停手,屈服于董越泽蛮力的威胁,个个抱头蹲下。“哥们,行行好,行行好。”

    即使秦桑榆的事件已尘埃落定,傅海卿心里仍是放不下她的梦魇,难得机会,他必得在三兄弟想出法子逃走之前问个水落石出。

    谁知道,江昊天一听仰起脑袋,怒目而视熊熊燃烧。明明平日里惯会以多欺少恃强凌弱,现在倒好意思露出粉身碎骨浑不怕的倔强神色,吹胡子瞪眼,满脸写着不服:“切,你又没有证据,单凭一个莫名其妙的梦……再说了,没有邪恶,怎么衬托正义呢?世界上总要有人当坏人,那这个坏人我当了!想超社会,就不能怕被教训。付出区区一点代价又如何呢?怪我刚才一时不察,搞得现在虎落平阳被犬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瞧他说得,意气风发的样子,真叫人忍不住在他的大脸盘子上鼓鼓掌,送他好些嘉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这也算是把自己当成一号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呸!傅海卿想,没有邪恶,正义也依然是正义,正义存在每个朴素的人心中,根本不需要什么丑恶来衬托。明明做了坏事却仿佛大义凛然,装出一副为了让大家能唱红脸,所以自愿唱白脸的样子来彰显自己大公无私的善良,倒显得唱红脸的好像在欺负人一样。等别人好不容易从悲伤中缓过来,倒学会搬出“你应该感谢曾经打压你的人,因为杀不死你的让你更强大”等诸如此类惊骇世俗的名言来了,厚颜无耻!

    由于太过嚣张难听,他越想越气,简直到了打不过也想上去混个最佳参与奖的程度。连一向好脾气的他都这样,更别提董越泽了,关节掰得咯吱咯吱响,若非条件不允许,高低给他们扔进铁锅炸得嘎嘣脆。而且,江昊天刚才的话等同于变相承认了他们对秦桑榆做过的事,不用说也能感觉到有多不知廉耻了!

    “虽然你今天没惹我,但是我看你不顺眼了,麻烦你给我死一死吧。”

    不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么?没几个能耐口气倒不小,可是你自己说的,将来怨不了别人。傅海卿一个箭步上来,对着江昊天吃饱了撑的肚皮狠狠一脚,像是要用脚在他身上凿出个大窟窿。后者受惯力冲击跌坐在地,一阵恶心,晕头转向找不着北,卧在草丛上吐个不停。旁边两个立时住嘴不敢叫嚷了,但董越泽没打算放过他们,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可谓威力无比,现在他就像吃人的魔鬼一样可怕。

    “识相的,”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根捡来的木棍,他用它指着他们,“自己抽自己嘴巴。”

    眼看老哥儿还不省人事,中间没有能拿主意的人,剩下的祖振安和赖诚仁只得唯命是从。他们面露惧色,不情不愿地举起巴掌,对自己的面部进行了一次舒适的按摩。

    “混账!需不需要我来教你们?”他伸出食指,警告。

    二人这才稍稍加重力度,蹲在地上为一点破相的委屈鬼哭狼嚎,恨自己倒霉,毫无反省之意。嘴上是“我错了”,心中却是“你给我等着”。

    傅海卿与董越泽四双眼睛敌不过六条腿,略一疏忽,两人便拖着满脸呕吐物的江昊天,仿佛夹泡尿憋慌了一样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逃之夭夭。

    董越泽反应过来,大喊:“可恶!我追!”

    “别去了。”傅海卿叫住他。

    “难道秦桑榆的事情就不计较了?你别忘了,我们没有资格替她原谅任何人!”

    “那你也别忘了,我们同样没有资格替她对任何人报仇!我们现在做的事,不过是打着为秦桑榆、司启航报仇的名义,宣泄自己的怒意而已。”

    董越泽心里仍气不过,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呼,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今天先放他们一马!改天,改天我定叫他们新账旧账一起结清!”说罢,冲旁边地上用力啐了两口。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定罪法,一种是有罪,一种是无罪;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刑罚,一种是死刑,一种是不用死的刑。在我眼里,没有什么主犯从犯之分,只有做与不做之分,所以我会平等地憎恶他们。一个愿意诚心悔过的人,一开始就很难犯下罪孽,对于劣根性很强的人来说,接受道德教化反而成为了逃避惩罚的合理借口,使他们造成了很大的伤害而没有获得多少反噬。现代社会总是对他们抱以极大的仁慈,以便让他们在人们的帮助下获得洗心革面的机会。然而,舆论从来不会对受害者轻拿轻放,就像鸡蛋里挑骨头,等发现里面其实没有或很少的时候,鸡蛋早挑烂了。”

    “为什么我们最讨厌的通常不是大杀四方毁灭地球的反派大BOSS,反而更多的是跟在他们身边大恶不做小恶全沾的小喽啰?因为人是无法面对人性的黑暗的,尤其是无法面对自己内心的阴暗。他坏,又没有坏到底,他犯的不是什么杀人放火、抢劫□□等罪大恶极的坏事,全是一些道德可以批判,法律无法制裁的鸡零狗碎的琐事,像极了我们身边随处可见的小人的嘴脸,所以才不免叫人恶心。且他们身上存在的黑暗与我们并无不同,我们都是普通人,我们都有着相似的构成,他们的黑暗何尝不是照耀到我们身上迫使我们感到恐惧的阴影?我们清楚,我们本质上不属于大奸大恶之辈,因此面对最大的邪恶反倒无须担心,甚至安然欣赏反派从人性中折射出的最后一丝光辉。可我们却忍不住去唾弃乃至痛恨市井无赖犯下的龌龊卑鄙之事,这实际上是一种警告,警告我们心中被压制的最糟糕的自己。”

    傅海卿看见他坐在石头上沉默的背影,接着自嘲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你跟人家讲仁义,仁义反倒成了人家脱身的工具。呵,仁义道德究竟是用来标榜自己的还是教化别人的?不,明明是与生俱来朴素的情感,却被冠上道德的名义来衡量是非,最终,是不成是,非不似非。倒不如遵从本心,追上去痛打落水狗,也就是了。”

    “老傅,别太难过,”董越泽转过来,安慰道,“你能给那家伙一拳我已经很欣慰了。他们之前没少欺负你,你对他们仁至义尽,没有必要因为今天克制不住动了手感觉自责。其实我很高兴,真的。”

    “我最讨厌表里不一的人,我喜欢什么人?两个字,坦诚。从小到大,我的哥们全是掏心窝子的,没有例外。说实话,你这种赤裸裸迎接人性幽暗的坦率,深深打动了我。其实我很怕完美的东西,总觉得易碎,我接受不了我认定了的人总有一天性格全面崩塌——背叛!几乎算得上一种背叛!当我见识到你表现出最大程度的恶意也不过如此的时候,我认为,我可以放心地去喜欢你了。因为你是,呃,你是坚固的!我们的友谊就是坚固的!”

    瞧他两手并用绞尽满肚子文墨表达的样子,傅海卿不禁觉得有点好笑。“噗,谢谢你。我心领啦。”他放松下来,两人并肩而坐。“不过,下次不许用这种煽情的方式说话,我觉得有点恶心……”

    “嘎哈哈哈!好!好!好!”董越泽本无意责怪他固执己见,收到反馈顿时心生欢喜,手掌忍不住放在膝头盘来盘去,欣慰的笑意久违地活跃在他的脸上。“打起精神来,我们等下去吃点好的。”

    “现在去吧,一天天净折腾,我肚子真有点饿了。”

    “嘿嘿,大河向东流喂,天上滴星星参北斗啊。说走咱就走哇,你有我有全都有哇!”

    两人勾肩搭背才走出去十几米,逍遥了没两分钟,迎头便碰上一个硬茬。“去去去,你干什么,好狗不挡道。”好不容易心情舒畅点,怎么一个个排队上来讨打,有没有搞错!董越泽左手频繁扇动,用驱赶蚊蝇的动作驱赶着来人。

    从邹涛赶过来的方向推测,不用问也知道定是三兄弟告状,来算账的。但事实上,他听说他们把三兄弟打了,却没对此发表什么意见,反而说:“明面上我必须罩着他们,这是作为老大哥的道义。”

    二人仿佛共享同一个脑子似的,不约而同地想到:呸,道义?真是把弹性道德观诠释到了极致。你咋不对被你整的人谈道义?

    “你什么都好,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太清高。”邹涛摇摇头道。

    傅海卿闻言,不屑一顾:“谢谢,我也不喜欢你。”

    “是全部。”他又说。

    邹涛跟听了个笑话似的,哈哈大笑,他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自然无意与人争辩。而后猝不及防甩过来一本笔记,两人一头雾水,他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难道又打算玩什么阴谋?

    他解释道:“我晓得,我的那些兄弟伙或多或少得罪过你,你啊一直心头不痛快,想找机会办他们。但是你呢,看过这些铁定会不计前嫌的,对不对?”

    “什么东西。”傅海卿警惕地翻开笔记,里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人名和某些奇怪的重点,越往下看越觉得不对劲,原来密密麻麻罗列了好多人不可告人的秘密。“你在和我谈判吗,开什么玩笑。”

    “情报呀,情报,俗称‘把柄’噻!明人不说暗话,怎么样,我用这些情报交换你的情报,你干不干?这上面的东西足够让他们退学三次了。从今往后你有了不死金身,谁敢找你麻烦?嘁哈哈,只要无意间透露出你知道这些信息,那些个小鬼根本不敢动你一根汗毛。以小换大,以少换多,很划算的嘛。”

    邹涛近身凑到耳边,眯眼讥笑道:“当然咯,别说是我给的。”

    “哼,我可没有什么能和你交换的情报,快别难为我了!”傅海卿想把笔记本还回去,然而不出预料遭到了拒绝。

    “明人不说暗话,老子没有闲工夫应付你的装疯卖傻。”邹涛生性自尊好强,厌恶泼冷水,登时脸色骤变,神情冷峻。直到傅海卿不再有推诿的举动,才慢慢缓和过来,恢复了虚与委蛇的笑容。“哎呀呀,怎么样?你懂的,要不要来啊?哈哈哈哈——”

    烫手山芋一旦接过了,果然没那么容易推脱掉,傅海卿别无他法,只好硬着头皮翻看。一边看一边在心里骂这些人真不是好东西,个个儿犯的事都不小,平时人模狗样,作秀冲在最前面,比谁都积极。问题是光靠翻阅来拖延时间总归不是办法,还得找地方挑刺:“少了一个人的。”

    “哦?少了哪个?”邹涛露出饶有兴味的笑,津津有味地琢磨太阳照在两人脸上的明暗变化。

    傅海卿啪地合上笔记本,眼中透着视死如归的冰冷:“你·的。”

    “哈哈哈哈哈!”邹涛笑得四仰八叉,看不出是演的还是真情流露,“我就说你有趣吧!”

    事实上,邹涛决不允许他的跟班如此肆无忌惮的顶撞,更见不得他们私底下想歪点子打坏主意,谋图自己的位置,或对自己不利。人小志大的攀附者,最可恨。正因身份的不同,直白的进攻似乎不让他觉得冒犯,正所谓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啧啧,想知道吗?你自己去找,找到了我认输哟。到时候要不要我把位置让给你啊?哈哈哈哈。”

    二人对视,意识到别无选择。“成交。”

    于是邹涛兴高采烈地和傅海卿握了手,后者半推半就,他知道自己并不想做任何交易,不稀罕当什么老大更没心思去揭穿邹涛的秘密,可是眼下还能怎么办呢?

    殊不知邹涛的目的,与其说是为了给跟班擦屁股,毋宁说是为了借此挑战他的底线。必然早算准了,即便他坚持不肯收下,可是笔记本上的内容一旦看过了,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扭转的事实。从此,轻而易举地为他留下了不肯结痂的伤痕,在他的心里彻底打上“有罪”的烙印,挥之不去。

    自从收下了邹涛的笔记本,他便将其封锁在抽屉的最底层,仿佛每看一眼都惊心动魄,惟恐丢了心魂。那上头一字一句陈列的罪状,该是多少人沉冤昭雪的希望,此刻却落到不见天日的抽屉里。他想,虽然秦桑榆最后改口不予追究,难道代表我可以主动牺牲她和其他人来保全自己和朋友的安全吗?公平何在,正义何在?我现在是不是在扮演一个欺世盗名的大盗,得到了不属于我的东西,顺带将真相全部掩去了。何等的虚伪!披上圣人的外衣,实为一己之私欲,小贼与大盗之间,区别仅仅是“盗亦有道”,如此一来,无论做什么皆师出有名。

    他恨自己学会了明哲保身,居然发誓信守承诺,接下来邹涛不惹事,绝不主动披露他和他小弟的错处,但这样真的好吗?似乎世界上大部分人都这么活着……所以黑暗才得以借助人性隐藏至深不见底的洞穴,随着时间的掩埋被彻底遗忘。

    记满敌对者罪证的笔记本,拥有了它,真的如有神助?不,他知道,除去威胁以外起不了任何作用。因此邹涛非常自信,根本不怕他公开一切。为了不使更多无辜的人受连坐,放弃对已被迫害的人施以援手,是最好的选择。

    圣人的确死去了,他想,徒留大盗而已。圣人虽身死,圣人的准则长存,故大盗未止。世事难两全,纵能两全,必受千夫所指……天下若有死而复生之术,照样无济于事,圣人救得了天下苍生,救得了黎明百姓,怎么偏偏救不了你、我、他?

    内心的矛盾终将倒向万劫不复。

    “我们该告诉张老师吗?她很关心秦桑榆,不然我们偷偷跟她说说?不公开。”董越泽问。

    “别去找张老师了,”他说,“她自己精神状态都不好了,又要关心那么多学生的心理状况,很累的。老师她自己又何其无辜呢?少一个人知道,少一分危险。”

    “那你好好拿着吧,传出去风评不好。而且坏人可不会认为受到惩罚是应得的,只会记恨你凭什么无缘无故举报它。”

    “是啊,外面没有人在意当事人的委屈。何况一旦闹大了,所有人,相干的、不相干的,都必须承担责任……承担责任,说到底不就是道歉、赔钱、挨骂而已,我们到底在害怕什么?”

    他们有很多理由选择闭嘴,但归根结底就一个。

    “害怕承担不属于我们的责任。”

新书推荐: 十二长生,从祭祀开始 嗅苦菊[校园+都市] 〈甄嬛〉貞淑妃 穿书的我辞职不干了 鸾佑 一不小心成了邪神侍奉后 白日神下 向天道许愿后自己成了天道 八百字情书 只为玉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