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姑娘今天起的真早，在散步呢？”池塘上漂着的小木舟里站几个小姑娘，她们怀里捧着莲蓬，一齐朝九妹打招呼。

    九妹窘迫地将一缕头发捋到耳后，十分不自然地应和，“是……是啊。”

    谁知道昨夜那一觉竟然睡得那样熟，睁开眼睛天都已经大亮了，吓得她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阁楼，连发髻都没来得及梳，只拿了一根黄崖的发簪简单挽着。

    屋内狭小，厅堂和卧室几乎连成一体，屋里的板凳桌子床铺全都簇拥着挤在一块儿。

    九妹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正对着床铺，身旁就是半开的窗户，她现在还在气头上，并没有发觉到这里来过人。

    她给自己倒了一盏茶，仰头灌下。

    “呦，夜不归宿？”

    “噗——咳咳……”九妹被吓地一口茶全喷了出来。

    她一边擦嘴，一边涨着被呛得通红的脸，指着不知从处冒出来的胡竟骂道：“擅自私闯民宅，你们教派有你这一号人真是脸都丢尽了。”

    “真抱歉，小生不才，唯独一张脸厚遍天下无敌手，连城墙拐都排不上号。咱们教派有我这一张脸，就足够了。”胡竟摸着自己右脸，慢悠悠地从阴影里走出，他的手里拿着一样东西，看起来像是小孩子戴的面具。

    他说：“当然比起夜不归宿，我更希望沐姑娘能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胡竟手里的是面具。

    但那不是普通的面具，白色基底，血红色的图腾样式的花纹——这是专属于哑神的面具。

    九妹双手举着它，不可置信，“这是哪来的？这不是我的。”

    “这是你柜子里的，千真万确。”胡竟说。

    “你翻我东西？！”九妹扭头转向他，眉毛拧起宛如在看一个败类，“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胡竟轻咳一声，“我用人格担保，绝对不会做出此等不耻之事，是这个面具自己呼唤我的。”

    “面具呼唤你？！”九妹看向他的眼神变换，好像自己身边站着的是一个疯子。

    胡竟：“……”

    胡竟：“别这样看我，我没说谎。”

    九妹将信将疑，她继续端详面具。

    其实她在刚看到面具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惊恐，特别是在胡竟说它是在自己柜子里面发现的时候，九妹心底的惊悚感达到了顶峰，她不记得自己身边有这么一个东西。

    面具白色的部分十分光滑，能感觉到是涂了一层釉面的，但红色的花纹部分微微凸起，手指抚摸上去时能感觉到粗糙的手感。

    它和真货几乎相差无二。

    九妹上辈子天天和哑神待在一起，不单单是面具，她连对方的衣服纹理走向是朝哪个方向的的都一清二楚。

    “这是哑神的东西。”九妹说。

    但她不理解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自己柜子里面，就像当时神像莫名其妙跑到自己的手边一样……以及，她的柜子又自己开锁了。

    胡竟眯着眼睛看她，“你似乎挺平静的。”

    九妹说：“什么？”

    “你和这座宅子里面的人都不大一样。”胡竟说，“这一个月以来我一直在暗处观察，除了黄老爷以外的人对哑神都是诚惶诚恐的态度，特别在我当时说出凶手是哑神的时候。但你不一样，你对哑神……怎么说呢……”

    他斟酌着用词，“与其说是不怕，不如说是……亲昵？也不对，总而言之，你对哑神的态度暧昧不清，既不像是信徒对待自己的神明态度，也不像是一个普通人面对神仙时的样子。我从小在道观里面长大，什么样形形色色的人都看过。”

    从某些方面来讲胡竟非常敏锐，敏锐到九妹都要激起一身冷汗的地步。她故作无所谓，“正因为你在道观里面长大，面对的都是信徒，所以你的认知才会有偏差。也有可能我并不信神，我不仅不信哑神，其他神也不信。”

    “而且宅子里面死的那几个人并不都是因为哑神，你也知道，钰儿是被人为害死的。只要不触怒哑神就不会引来杀身之祸，这一点宅子里的人早就心知肚明，但人不一样，你不知道人什么时候会给你来上一刀，所以比起哑神，我更忌惮那些会随意去他人性命的共同生活在这个屋檐下的人。”

    听她这么说，胡竟若有所思，“不信神？挺有意思的，我是见过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但完全不信神的，倒是从没遇见过。”

    九妹耸耸肩，“你现在见到了。”

    “行了先说正事。”胡竟似乎褪去了对九妹的怀疑，恢复懒懒散散的模样。他单手将一旁的椅子拉过来坐下，原地翘起二郎腿，没有半点道士应有的姿态。

    胡竟说：“我这次来是有其他事情……”

    他像是想起什么，临时打了个差，“你上次祭拜完哑神以后，他是不是显灵了？”

    九妹摇头，“没有。什么也没发生。”

    “什么也没发生？”胡竟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他皱起眉头，“不应该啊，如果哑神没有显灵，面具是哪来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算了……唉对了，我这次来是为了告诉你，计划非常顺利，萨村的人来了镇子上，正好可以让他们把哑神请走。哑神本来就是萨村独有的神仙，外人不懂规矩触怒哑神丢性命是必然的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离开哑村跑到黄家来了，不过只要萨村人把哑神带走，他也不会再害人了，一劳永逸嘛。”

    九妹问：“但你之前不是说因为他是邪神，所以要策反其他信徒吗？还有那几条人命，也不管了？”

    胡竟说：“我确实看不上哑神这个邪物发家的家伙。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好歹是神仙，我只是受太上老君庇佑的一个小道士而已，要真对上人家肯定也得吃不了兜子走。我呢已经和萨村人当面聊过了，他们这几天会来黄家把哑神带走的。”

    前面还好，后面一句话简直就是在九妹身上洒了一把火药，在点上火，她差一点就被炸上了天，“什么？！萨村人要来？”

    “是啊……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激动？”

    “没什么。”九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恢复姿态，压抑住内心的惶恐感。

    上辈子的九妹已经死了，现在坐在这里的不是周氿，而是沐渊。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企图使自己安定下来。

    胡竟站起身走到矮桌旁，手指勾住茶壶柄向上一扔，又反手捧住茶壶底，仰起头朝嘴里灌了一口，期间动作行云流水，把九妹都看愣了。

    他擦了擦嘴，“事已经说完了，对于我的临时搭档你——沐姑娘，之后我也许会再请您帮个小忙，还请多担待。”

    没等九妹回话，他就翻身出屋，使着轻功走了，独留九妹一人坐在原地。

    .

    不知道是不是胡竟的原因，萨村人逗留在镇上已经两天了，每天都能听到锣鼓轰鸣声从太阳升起直至太阳落下才停歇。

    而这几天，就在面具出现后，一到晚上就围绕在自己身侧的视线愈演愈烈，甚至到了能够让九妹发疯的程度。

    有人在看她，九妹能感觉到，有人一直在暗处看着她，对方似乎很喜欢她无能为力，几乎崩溃的样子，就像是逗弄路边的小野狗，让它濒临死亡又突然放它一条生路，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一只温热的手抚摸上九妹的额头，她浑身一震，极为小心地从被褥中探出头来，声音里带了些啜泣，“大少爷……”

    黄崖将粘连在她脸上的杂乱的头发拂去，露出底下苍白的面容。

    九妹声音发颤，“大少爷，我好像要疯了。”

    ——别胡思乱想，早点睡吧。

    她吸了吸鼻子，在黄崖要起身离开时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我不走远，就在旁边。

    但九妹的手依旧没有松开，“那你明天早上早点喊我……天亮前就喊我。”

    黄崖点头。

    ——莫担心。

    九妹最近不知怎么的，总是梦见上辈子的事情。

    她把自己裹在被窝中，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眉间褶皱极为明显，仿佛沟壑山川一般。

    藻井是一种非常具有地位象征的东西，可以说除了皇家的祭祀以外，民间是是禁止使用的。但无奈山高皇帝远，仗着这个事实威风作福的家伙不在少数，萨村就是一例。用于祭祀哑神的祭坛无一不按照最高等级标准来建设，祭坛里用的是水晶石铺地，祭祀的器皿用的是青铜器，藻井在这里甚至排不上号。

    叮铃——

    梦境之中的青铜铃声声音悦耳，听的人心情舒畅。

    但当画面逐渐清晰时，才发现那青铜铃声竟然是从尤十手中握着的青铜剑上传来的，剑柄处系着一根铃铛，随着他的舞蹈晃动出声。

    叮铃——

    长剑微微一挑，又忽的向前一刺！

    “哈……”九妹大喘一口气，冷汗直冒，却没能醒过来。

    黄崖侧身躺着，肘弯抵在床铺上，手心撑着脑袋，半身微微抬起，正垂眸看着蜷缩在自己身侧的九妹。

    微风吹过，床头的烛光晃动，黄崖修长浓密的眼睫在脸上撒下一片阴影，他伸出手将九妹眼角渗出的泪水拭去，又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等待她平静下来再次沉沉睡去后，黄崖起了身走到卧室中央摆着的实木桌前，那里摆着一副九妹今日刚拿来的面具。

    她因为这个东西的出现而感到十分不安，可以说是不知所措，所以在刚与自己闹过脾气的情况下，依然义无反顾跑到这里来寻求安慰。

    黄崖拿起面具，手在触碰到它时不免会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这在安静如寂的环境下格外明显。

    他把面具翻转，将凹面处对准自己，然后……与自己的脸紧密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