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好意，不需要。”九妹一字一顿道，浑身上下都透露着疏离二字。

    尤十不依不饶，“此时非同小可，姑娘莫要置气。哑神虽无所不能，但与您素不相识，愿望极有可能落空，还是让我助你……”

    这话外音九妹当然能听出来是什么意思，无非觉得她不配向哑神许愿。

    “我没有置气，你的好意我心领，请回吧。”九妹打断了他，头也不回的转身，继续织绣去了。

    “姑……”尤十还想说什么，就被胡竟拦下了。

    胡竟一个翻身进了屋，他站在里侧朝尤十摆了摆手，“人姑娘心情不好，别放在心上。不需要你帮忙那不正好落个清闲嘛，对不对？你要学会换位思考嘛。”

    “可……”尤十还想说什么，音刚从喉咙里冒出了个头，对方就将窗户一把关上，他只能把没能出口的话往肚子里咽，落寞地离开了。

    听着脚步声走远，胡竟叹了口气，对九妹道：“尤十也是好心，你也太冷淡了吧。”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九妹顿时火气上头，她啪地一声将手里的针线扔到桌上，怒瞪着他，“冷淡？你就因为只言片语，就将来意不明的家伙带过来，你想过后果没有？”

    胡竟被骂的一愣，“我看你和他……不像不熟的样子啊……”

    他轻咳了一声，“是我会错意了，抱歉。但他有句话说的有道理，你不能把希望放哑神身上，先不提他和几次的凶杀案有牵扯，你怎么知道他会不会与你索要报酬呢？”

    “如果要报酬的话，早就要了。”九妹说，“他救了我很多次，我不相信他是个坏神仙。”

    她与哑神说过，想要什么尽管拿去，但如今到现在她依然完好无损，既没断胳膊断腿，生活也没发生什么变化，哑神不是个喜欢秋后算账的，她很了解。

    .

    “请二少爷过目。”燕子贺将账本递交到黄堰面前，他退下身去，瞥了一眼跪在一旁脸色苍白的账房小厮，内心不由得叹气。既然知道结局如此，仍非要冒险，怪的了谁呢？

    黄堰翻了几页纸，挑了挑眉，“你说问题出在你们账房这里？”

    燕子贺毕恭毕敬，“这孩子做假账的手段炉火纯青，我也是近日才发现的……”

    “不对。”黄堰开口，“他拿的钱根本不足以填补空缺。燕子贺，你作为账房总管应该清楚，为什么没查明白就送我这儿来了？”

    不等燕子贺说话，账房小厮就惶恐道：“冤枉啊，二少爷，小的胃口小，只拿了这么点儿。其他的……小的真的是毫不知情啊！”

    燕子贺面容沉静，默不作声。

    黄堰将视线从小厮身上移开，看向燕子贺，片刻后他冷笑一声，合上账本，“你想说，剩下的钱和你们账房没关系？”

    燕子贺道：“小的命账房查了许久，也没能得出个所以然。”

    黄堰站起身来，在二人面前来回踱步，“照你这么说，那么大的一笔钱，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他在燕子贺身前停下脚步，声音冷彻，“你可不要告诉我，这是用人间话语无法解释的，鬼神之事？”

    “恐怕如此。”

    “荒唐！”

    黄堰指着燕子贺怒道：“你想说，因为哑神？因为我不敬哑神？因为那次事？开什么玩笑！我告诉你燕老头，你要是敢在我父亲面前透露半句，我让你客死他乡！”

    面对满面怒容，威胁着自己性命的黄堰，燕子贺反而显得格外平静，他弯下腰，干瘪的嘴唇微动，“小的并不知情，又何来透露一说呢？”

    黄堰盯着他看了个半晌，竟然咧开嘴角笑出了声，他双手叉腰，“都说千年王八万年龟，一个比一个鬼精，没想到老东西不到百年，就修到这种程度了。”

    这话的侮辱意味强烈，连账房小厮都觉得刺耳极了，但燕子贺依旧不动如山，像是这话从未进耳一般。

    羞辱完了人，黄堰便觉得他碍眼，“现在没你的事了，可以走了。”

    燕子贺应声道谢后佝偻着身子离去。

    黄堰坐回案前，眼神示意一旁的仆从给自己切了一杯茶。

    账房小厮跪了许久，腰椎发酸，膝盖宛如蚂蚁在蚀骨，疼地额头直冒汗，他实在支撑不住，咽了口唾沫，悄悄变换了一下腿部的姿势……

    “我让你动了吗？！”

    茶杯被砸到他的身上，滚烫的茶水倾泻而下，烫的他两眼翻翻，几欲痛叫出声，但他知道此刻若是叫出来没有好下场，硬生生忍了下去。

    他颤颤巍巍的抬头，却对上了黄堰冷若冰霜地眼神，“连跪都跪不老实，难怪敢私吞公款。”

    “黄家的规矩你自个儿清楚。”黄堰不再看他，手掌用力拍了拍案台，“来人！”

    小厮眼睛睁大，他五体投地，脑袋一下又一下磕着地面，撕心裂肺道：“我知错了，二少爷，求求二少爷，饶……”

    身后的人捂住了他的嘴，堵住惊恐地叫喊，将他拖了出去。

    .

    午时的食堂。

    “上次多谢你帮忙。”香橼在九妹身侧坐下，她张开手，一个小小的香囊就这样躺在掌心内，“这是我自己做的，谢礼。”

    香囊有一股极淡的中草药味，嗅进鼻腔里令人心情舒畅，九妹接过，“多谢。”

    香橼勾起嘴角甜甜一笑，脸颊两侧泛起小酒窝，“这是我自己配的安神香，把它放在枕边能一夜好梦。”

    她附在九妹耳边，“里面的草药可名贵了，之前夫人要我给她做几个，我都找理由推脱了。”

    说完她朝九妹眨了眨眼睛，起身离开。

    “这是什么啊？”崔柳凑了过来。

    九妹将香囊放入胸前的衣襟中，“一个小礼物而已。”

    临近岁日，半夜也能听见屋外忙活的声音，乒里哐啷地让人清净，为此大伙都不免多了许多抱怨。

    但比起这种声音，最让九妹烦恼的是其他的事情。

    现在早就不是黄梅雨季了，但每到夜晚的时候屋子里还是潮气弥漫，嗅嗅鼻子能闻到发霉的味道，九妹不知道只有自己屋里如此，还是大伙都如此。

    湿踏踏的脚步声连续几晚都不停歇，九妹虽然知道有哑神坐镇它们不敢如何，但又实在担心哪怕万一，心中的恐惧消退不去，连着好几天都没能睡好觉，脑袋昏昏沉沉，身体疲惫不堪但神经却始终紧绷着使她不敢入睡。

    屋内焚香的味道浓郁，几乎要浸透道九妹的皮肤里，与她融为一体。这味道闻久了九妹几乎快要习惯的它的存在，可唯独焚香带来的苦涩感始终在舌根环绕，久久不离去。

    九妹将香囊放在枕边，中药的清苦香瞬间占据了她的鼻腔，几乎将焚香的味道掩盖。

    “希望一夜好梦。”她靠睡在枕头上。

    香囊的效果很好，九妹刚沾上枕边就觉得困意涌上心头，不出一会就沉沉的睡去了。

    梦里所见并非上辈子的回忆。九妹通过脚边的水塘看到了自己的脸，不是沐渊的脸，而是她自己的脸。

    上辈子她死时还是个孩子，脸庞颇有些无辜的味道，桃花杏眼，小山眉，还未长大的脸庞未褪去稚嫩，仍带有小娃娃的天真，而现在则完全长大成人，眉眼间显露出了点难以察觉的媚态以及独属于成年人的疲意。

    她上辈子的相貌和沐渊有些相似，如今一看，更像了。

    九妹打着赤脚在柔软的草地上走着，似乎刚刚下过雨，脚踩进绿草中时感受到湿润，有水瘆了出来，从脚趾间流淌而出，盖住了她的脚背。

    这些水应该是很冰凉的，但九妹并没有感觉到，也许是因为现在还在梦里的缘故。

    这里无边无际，只有遍布绿草的平原，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九妹走了很久才找到一个凸起的灰石头，石头表面带着点微微潮意，九妹走得累，顾不了那么多，一屁股坐下了。

    湛蓝的天空与绿色平原连成一片，白云漂在空中，随着风的方向缓缓移动，这里看不到任何除她以外的生物，甚至连鸟叫声都没有，只有偶尔吹拂过发丝的微风。

    九妹双手向后撑着，仰头看向天空。

    这里让人感觉到心灵很平静，宛如世外桃源一般。

    确实是个好梦，九妹心说。

    忽然有什么东西落在她的脸上，九妹把它拿了下来，放在眼前端详。

    这是一片银杏叶。

    一阵风刮过，大片金黄色的银杏叶吹过从她的身边，九妹将散乱的长发别在脑后，转身看去。

    不知什么时候，在她的身后出现了一棵巨大的银杏古树。

    九妹起了身，迈开步伐朝大树走去。

    她将手放在树干上，围着树缓慢的走着，树木粗糙的纹理摩擦着她的手心带来微小的刺痛。这颗树的年纪很大，极为粗壮，甚至比两个九妹还要宽阔。

    迎着阳光的银杏树下，除了它自己与九妹的影子，还有另一个，那黑色的倒影衣摆随着风飘荡，不知为何让人感到莫名的诡异。

    慢慢地，随着九妹的移动，那银杏树后面的人逐渐显露身形，他身着一袭白衣，长发如墨，腰间青铜色的铃铛极为夺目，九妹瞪大了双眼。

    哑神。

    ——叮铃。

    哑神侧了个身子，腰间的铃铛随之发出悦耳的响声。

    “您……您怎么会在这里？”九妹回过神，双手搭在树干上，身子紧靠着树木，她竟有一丝紧张，也许是太久没有看到这个形态的哑神的缘故，她觉得陌生了。

    哑神向她伸出了手。

    但九妹却没有向上辈子一样走上前去，而是站在原地不动，“您是特意托梦给我的吗……”

    九妹问：“您想告诉我什么呢？”

    哑神保持着伸手的动作，九妹也一动不动，两人就这样僵持许久。

    「轻别离，长相思……」声音被风碾碎，听的不大真切。

    风停了，四周安静地吓人，哑神放下举着的右手，朝九妹走来。

    「故人重逢，喜极而泣，但为何九儿并不欢喜？」

    “欢喜的……”九妹退后一步，只是分别太久，她有点不习惯，但嘴上不好说，兜兜转转还是一句客套话，“我敬重哑神。”

    更何况眼前的哑神有些奇怪，总觉得他身上少了点神性，九妹无法确定他是真的哑神还是由其他东西假扮的，因此留了个警惕的心眼。

    九妹能感觉到眼前人在看自己……不应该是审视，他藏在面具下的眼睛将自己从上到下一一看过，没有放过一点缝隙，九妹觉得极为不自在。

    这真的是哑神吗？她心里疑虑，不自觉间又向后退了一步，几乎将整个身子都躲到银杏树后面去了。

    忽然她搭在树干上的那只手被攥住了，整个人被强硬地向前扯去，与此同时哑神用另一只手掀起面具，露出了下半张脸。

    唇峰如雕刻般挺立，线条分明，唇瓣透着如同人类般的淡红色，自然而然形成一条直线，薄却极为有力。

    在感受到呼吸扑面而来时，九妹连忙向后躲，但后腰却被臂弯搂住用力向前一勒，动弹不得，九妹闻到了浓郁的焚香气味。

    唇齿交缠。

    九妹感觉到附在自己唇上的那物冰凉极了，整个人僵硬在原地，满脑子都是哑神紧贴而来时的场景，脑子轰地一声炸开了，直到被强迫地撬开贝齿，呼吸紧促几欲窒息，九妹才回了神。

    “放开……”她口齿不清，奋力挣脱开眼前人的控制。

    身形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站住脚，九妹用手背盖住嘴唇，满脸通红，不住的喘气。

    伴随着公鸡的打鸣声，她一巴掌扇了上去。

    哐当——

    九妹从床上滚落到地板，她捂着后腰，蜷缩起身体，疼地直抽气。

    公鸡的打鸣声响彻云霄，一声更比一声长。

    “他娘的吵死了！”屋外李妈妈骂骂咧咧地一把掐住了它的脖子，直接让下一声鸣叫胎死腹中。

    九妹爬回床上，胸腔里仿佛堵着东西，气息不均，只能大口呼吸，让肺部被空气所填满。

    她猛地回忆起昨晚的梦境，连滚带爬地跪到哑神神像面前认错。

    居然做春梦做到哑神身上去了，简直是大逆不道，她懊恼地敲着脑门，都怪崔柳有事没事总在自己面前谈论那些无聊的话本子。

    日有所思夜有所想，苍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