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的金色填满了姬雪的视野。
天兵射出的箭，以灵力构成。一百支、一千支、一万支……它们第次穿入敖炽的身躯，永远不会将其填满，也似乎永远不会止息。
耀眼的剑光如同飞射而下的流星，照得凡界和魔界裂隙中的深渊都明亮起来。
融融的暖光中，敖炽抱住姬雪的手缓缓脱力，两人的身躯拉开了些许距离。
她愣怔地看着他带笑的脸，那笑容中含着如箭光般金色的温柔、平和……还有，恬淡的哀色。
鎏金的眼眸暗淡了下去，变为死去的黄金，贵重，但冰冷。
被无限延缓的时间中，姬雪的眼眸慢慢睁大，一层薄薄的水色，覆上她的眼底。
为什么？
为什么要为了她而放弃性命？
当所有利箭刺穿敖炽的心脏，被绷紧着拉长的时间的弦疾速收缩弹回，头顶的裂隙彻底闭合，恢复了昏暗的世界中，姬雪和敖炽骤然坠落。
终于能照常伸展的手臂向上，姬雪抱住了敖炽的背，将他拉入自己怀中。
“小红，别死。”耳边风声呼啸，姬雪的眼泪向上飞去，砸在敖炽的眼角。
她的声音颤抖。
“别死。”
一片血色的天空在视野中浮现，魔界的大地在脚下展开。
出乎姬雪意料的是，魔界并不是一个黑暗无光的地方。
天幕的最下方，与山峦的相接处，半落着一颗橘色的太阳。
暗沉的大地上布满了五彩斑斓的植物，如同尸体的花衣，流过大地的河流在天空的映照下也是橘红色的。
魔界，更像神话中描述的黄泉流过之地，死者聚居的诡谲之府。
它看起来并不丑陋，而是昏沉寂寥，却又浓墨重彩、色调鲜明，如同一幅无限延伸的奇异美丽的画卷。
在长久的坠落中，姬雪终于恢复了微末的灵力，她抱紧敖炽，以灵流作为缓冲，稳稳地落到了一片红色的花海中。
橘色的河流之畔，是盛放的曼珠沙华。
“小红，小红，”手中的身躯已经冷了，姬雪的视野一阵朦胧一阵清晰，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又被她眨落，“醒醒。”
她不想哭的。
哭，是最没用的动作。
可那泪水，已经彻底脱离了她的控制。
即使她拼命抑制住自己的一切情绪，用密不透风的钢板将自己的心钉死，不断告诉自己，她不需要拥有感情。
她的泪腺还是失禁了。
“我不知道……怎么救你。”
姬雪的神情平静到了极点，透不出任何有温度的情绪，近乎麻木死寂。
然而，她睁大的双眸却正缓缓地洇出泪水，凝成泪珠，一颗颗砸落。
“对不起，我只学会了杀生。”
她手指痉挛，瞳孔收缩到极限。
“……对不起。”
一边茫然地不知对谁道着歉，姬雪一边从储物戒中取出不知名的各种丹药，她将它们送到敖炽嘴边。
在姬雪的视野中，一只红色的小猫躺在花丛里，浑身都是脏兮兮的血迹。
它的心脏处露出一个狰狞的洞穿伤，周围的毛都被烧焦了。
它的身躯只有这么一点，却为她挡住了过万的箭矢。
很痛吧……一定痛得不得了。
小红平时那么爱哭，这一次却没有流一滴眼泪。
它笑着和她告了别，然后，温暖的身躯，渐渐僵硬冰冷了下去。
为什么？
明明他们有过节，有消抹不去的仇怨。
它曾经要她养它，她也没有答应。
她甚至没有给过它一次吃的，没有给它好好顺过一次毛。
丹药化在小猫口中，它没有任何反应。
姬雪不甘心地将恢复的丝丝缕缕的灵力送入小猫失去生息的身躯中，试图温暖这具冷而僵的尸体。
一炷香过去，还是没有任何用处。
灰败出现在姬雪的脸上，她抱起小猫的尸体，将脑袋埋了下去，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它的额头。
微凉的触感，让姬雪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她曾经养过一只瘦小的狸花猫。
那是她在做完任务后，于被杀者的屋子里发现的。
任务对象是敌对组织的人，那人地位不高，悲惨贫苦，养的猫也极其羸弱。
杀人的过程中，姬雪不小心动作大了些，打翻了小猫的食盒。
于是处理掉尸体后，她在临走前，为小猫重新倒了一碗肉，是放在厨房里本该给主人吃的。
没想到，小猫在吃完后，就拼命扒拉她的裤脚，往她怀里钻，黏上了她。
或许是那夜的雨让姬雪感到太过寒冷，或许是一只小猫不会对她构成任何威胁……在忽如其来的心动中，姬雪抱走了小猫。
她养了它整整三年，从十岁到十三岁。
十三岁的生日，回到出租屋时，姬雪看到小猫躺在血泊里。
在极度的悲伤与愤怒中，她失去了半数理智，差一点就要在敌人手中丢了命。
那一夜，她和小猫的家，也在火海中坍塌成焦黑的灰烬。
“阿雪，你是没有资格养猫的人。”
找到她后，她的主人俯视着奄奄一息的她，沉声道。
“你会害死身边的所有活物，也会给自己制造出致命的弱点。”
“只会杀人的刀，不该靠近要保护的生物的血肉。”
“你会划伤它。”
血色的花丛之中，姬雪弯下的脊背颤抖起来。
她闭着眼，太过久远的哀伤一时无法从她的心上拂去，尽管她已竭力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
她又做错了吗？
长久的寂静过后，姬雪终于缓缓抬起了眼帘。
却对上了一双金色的眼眸。
“阿雪，不要哭啦。”敖炽低哑的声音传来。
姬雪：……？
“我有两条命，花掉一条，还剩一条。”
“可你的身体是死的。”她的脑子凝滞住了，嘴中凭着本能的求知发问，“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
“我和冬眠的动物有相似的习性。”敖炽努力地勾了勾唇角，“死亡便如冰封，要使躯体恢复活物的生机，还需片刻。”
“譬如，我终于能开口，但仍动不了。”
闻言，姬雪木木地看着他，神情呆滞。
心中的悲伤被拉了闸一般突兀地止住，姬雪失去了所有情绪，就这么茫然地抱着猫猫。
仙界的猫猫，好神奇啊。
虽然全身都僵住了，但未干的眼泪还是从姬雪的眼眶中慢慢地滑落下来。
敖炽的目光追随着那些晶莹的泪珠，几息后，在强烈到极点的欲`望下，他竭力抬起了左手，颤抖地触上姬雪的下颚，接走那些泪水。
好想舔一舔，是什么味道。
身为魔的敖炽心中升起了扭曲的渴望。但未免吓到姬雪，他还是没有真的做出如此出格的动作。
被猫猫的山竹爪摸了脸，姬雪凝滞的情绪才再次被融化般奔涌起来。
太好了。
姬雪伸手握住猫猫的爪子，轻轻捏了捏它的手背。
眼泪更加汹涌地滑落，姬雪灿烂地笑起来，她低头看向猫猫，眉眼弯弯：“小红，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敖炽怔怔地看着姬雪带着泪的笑容，他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谢谢你为我挡住那些箭。”
敖炽的笑容僵住了。
不是他。
那个为姬雪挡箭的敖炽已经死了。
在这一瞬间，敖炽终于意识到，姬雪的眼泪、姬雪的笑容、姬雪的感激都是对着仙命。
可那个想要拯救苍生的仙人已消散。
还存在这里的，是彻底堕魔的、与姬雪所偏爱的善良品格全然相反的极恶之人。
敖炽的心不断沉坠下去。
这一刻，姬雪的笑容和眼泪不再能激起他欢欣的情绪。
它催生的，变为了漆黑的恨意与酸苦的嫉妒，让他的骨血都叫嚣着躁动来。
心念的剧变只在一瞬间，敖炽面上并未显出异常。
他的魔蛊还未解除。
眼下是个讨姬雪欢心的好时机，他取得姬雪的心头血的计划，终于有了进展了。
于是敖炽将另一只手也伸出，他试探着抱住了姬雪。
见姬雪没有推开，敖炽心中的酸涩加倍地爆发。
姬雪从未允许他的拥抱。
只有仙命抱过她。
这一切，都是他从仙命那里偷来的。
姬雪看不到敖炽的表情，在她的视角里，就是猫猫正往她怀里钻。
姬雪又想到了她养过的那只狸花猫。
于是一股微微的热度与突如其来的心动从她的胸膛中涌动出来。
姬雪伸出手，摸了摸猫猫的后脑勺。
她已经不是刀了。
她产生了自己的愿望，有了自己的道，也无需再不停不断地执行杀人任务。
若是小红死了，姬雪大概会再度将自己缩到壳子里。
可小红活了过来。
猫猫身上渐渐热起来，向肌肤相贴的姬雪传达源源不断的蓬勃生机。
她从这份顽强的生机中得到了勇气。
它仿佛在告诉她：没事的，想要拥抱的时候，紧紧抱住就好了。
一如小红毫不犹豫地跟着她跳下魔渊，为她挡下箭矢时身上散发出的灼人温暖。
它是勇敢又厉害的猫猫。
所以姬雪也要变得勇敢。
“小红，你还想跟我回家吗？”姬雪摸了摸猫猫的耳朵。
敖炽身体一颤，耳朵迅速红起来，没被姬雪摸到那一边也是如此。
“嗯。”他低低应声。
姬雪知道小红是猫也是妖，它有智慧和个性，眼前往她怀里钻的行为不一定是想找饲主。
毕竟，如果小红化为人形，它完全可以当一个独立的人。
人，大多都是不希望拥有主人的吧。
但相遇至今，小红一直缠着姬雪，要她当它的主人。
或许，家猫的天性之一就是寻找饲主？
或许，小红就算当过大将军，私底下也只不过是想当一只天天被人撸毛的小猫呢？
因此，她必须确认清楚：“小红，你是想要我当你的主人吗？”
敖炽心中一沉。
呵……原来为姬雪死过一次，在她心中也不过是如此地位。
她还是把他当低贱的仆从，想要当支使他的主人。
但下一刻，敖炽的心情又忽然好起来。
仙命也不过如此。
根本没有得到姬雪的真正喜欢。
就算姬雪为那个愚蠢的仙人敖炽哭了笑了又如何？
最终也只是个稍微能令姬雪提起兴趣的玩物。
没什么值得他嫉妒的。
于是他以微妙的愉悦心情回答：“是。”
心理预期差距过大的两人根本不知道相互都完全会错了意。
得到回答的姬雪只觉得敖炽果然从里到外都是真正的猫猫。
没有一点点要变人的迹象，真是太好了。
饲主和猫的关系，姬雪非常熟悉，也让她感到异常轻松。
于是姬雪低下脑袋，快乐地在猫猫的肚皮上蹭了蹭。
敖炽猛然僵住了。
没察觉到猫猫的异样，姬雪微微退开，托着猫猫的腋下把它举起来，像狮子王举起小狮子。
她郑重而铿锵有力地宣布道：“好，今后我养你。”
“我一定会当三界最好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