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副主任嘴角一丝轻蔑的说：“何老师，你有没有说现在女性生存的特别艰难？”

    何璐回答：“我是在解读女性主义电影的时候，说女主人面临着严重的生存困境，这有什么不妥吗？”

    田副主任又问：“你有没有说当代女性在男权社会体制下，她们都普遍面临着生存的困境？”

    何璐解释道：“这个我说了，这是女性主义文艺理论的观点，我用一种理论读解一部电影，有错吗？而且这也是事实啊。”

    田副主任又继续：“我们全社会都在讲构建和谐社会，人人平等人人平权的中国梦，你觉得你这样的观点，是不是在挑起矛盾？是不是和整个社会的主旋律是背离的？构建和谐社会，男人和女人被何老师说的都是对立的，怎么和谐？还有，咱们的学生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孩子，在不久的将来，都是要谈恋爱结婚组建家庭的，何老师你这样把两性关系读解，给学生一种什么样的概念和暗示？还有没有学生会相信美好的爱情和幸福的婚姻？我想会比较难吧？大家都不结婚，或者都不相信婚姻中彼此爱护，怎么构建和谐社会？”

    田副主任的一通言辞犀利的观点，令全系老师大开眼界，何璐没有再说话，她只是苦涩的摇了摇头说：“我只当学生无知，岂不知老师也一样，对于领导对女性主义的这番独特的特色读解，我佩服的五体投地！对系上的处理意见，我没有意见，而且，我有一个请求，以后系上的会议，我不愿意再参加，请各位领导按照学校文件对不参加系例会的行为给出处理，我不会有任何的意见的。好了，今天这个会我就先退席，各位继续！”

    说着何璐起身愤懑的离开，眼里没有泪。

    系主任生气的呵斥道：“站住！你这是什么态度？有意见可以提，我们是讲民主的，你这样属于消极对抗！”

    何璐站在门口，头也没回的说：“主任，您是研究古代汉语诗词格律的，不懂女性主义这种西方理论，我不怪您，可是，基本的是非判断应该是有的吧？您说消极对抗，是的，我就是消极对抗，您看着处理，再给个教学事故我都没有意见。”

    说着硬生生走出了会议室。

    系主任被气得脸胀红着，对着已经走远的何璐大吼：“你要对你的行为负责的！哼！”

    田副主任赶紧气势汹汹的附和说：“就是的！太不像话了！没有一点儿组织纪律性！”

    老师们都不说话，气氛很尴尬。

    系主任快速调整自己的语气，对着全体老师说：“看看咱们的何璐老师，各位老师们，多么严重的问题！我们是教育工作者，是园丁，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啊，作为一名大学老师，并不是只教书，还应该要育人。老师们的言行和观点，会影响学生们一辈子的！大家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言行吧！唉！”

    最后一个感叹词“唉”意味深长，包含着丰富的潜台词，里面有对何璐的失望，有对其他老师的警示，有对领导工作的忧虑等等。老师们敏锐的嗅出了其中的含义，田副主任也趁势说：“唉！愁死人了！”

    原本是对何璐的一次批判会，最后竟然莫名的成了各位老师的反思会，老师们再也不是窃窃私语，在路上纷纷表达自己的愤怒。

    “和咱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又没有乱说，反思什么？”

    “就是的，领导管不住人家何璐，就拿咱们找回面子，拣软柿子捏呢！”

    “何璐也是个害人精，自己乱说，还连累咱们！”

    “这不能怪何璐，再说了，你们也听了，何璐说的哪里是什么不当言论？这明明是上面欲加之罪啊。”

    “啊？你是说上面有意为难何璐？为什么呢？”

    “这你都不知道？我觉得上一次年终考核的事情，咱们领导为此据说被校领导狠狠批评了一顿，那这笔帐领导还能不给何璐记着？”

    “对对对！上一次因为上课上厕所的事情，被处理成教学事故，我就觉得有些不合理，女老师生理期去卫生间处理一下有什么不对的？咋就教学事故了？”

    “是呢，还不是领导要故意为难，才有意放大这个事情，今天这件事更是做的明目张胆的不地道啊。”

    “恩，吃相太难看！”

    “我就特别想不通，一个整天说着有了文学人们的心灵就不寂寞的古代文学教授，难道不应该心胸是开阔的，心灵是柔软的吗？怎么还整的这么小肚鸡肠小家子气？！”

    “学文学的人，那也是人啊！又不是圣人！哈哈哈！以后咱们只能自求多福喽！”系上教文艺理论的蒋姓男老师一语道破，成功终结了议论。

    别人议论完了就完了，可是，于何璐而言，这件事情是永远也完不了的。她这一次并没有沮丧，也没有去告状，不求领导给自己伸冤，选择以自己的方式与系上的“恶”势力斗争到底。

    上课时再也不与学生交流，也不拓展相关课外知识，踩着点进教室，下课铃一打马上停止说话，哪怕一句话的一个字只说了一半，也会自然的咽回去，等下次课再接上；学生的作业粗略的看过，就大概给打个分，再也不像之前那般仔细认真地看、修改，然后写一张评语；对上次班上举报自己的学生，何璐给与了“特殊”对待，上课所有的问题都叫那位学生回答，学生答不出来就罚她站着，她知道是自己任性了，那又怎么样呢？自己又不是圣人，也不想当圣母。为此学生特别的不满，又把何璐告到了系上，这次上告的理由是何璐打击报复自己。

    终于，系领导又找何璐谈话，但是，何璐拒绝。

    这次的拒绝是真正与系上领导撕破脸的做法，何璐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这多半年来深思熟虑的结果。

    九十

    母亲去世带给何璐的除了彻骨的悲伤，还有就是不再畏惧任何事情的心态，亲历过生死的人，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她畏惧的？

    以前总担心不努力工作就会丢掉工作，丢了工作再哪里去找工作？如果找不到工作，拿什么养活自己养活每个月的房贷？还有靠什么去给父母幸福安稳的报答？找一份和专业不对口的工作，那自己这么些年上学花费的心血价值怎么体现？自己热爱的专业怎么能和自己一直相伴？这些顾虑让何璐以前总是情愿忍受一些不公，忍受一些荒诞，因为有所顾虑，所以才会忍耐。

    母亲去世这件事，让何璐清晰的意识到生命就是从有到无，没有就是消失了，但是，死亡这么大的事情即使发生了，也并没有改变这个世界的任何，世界依然按照自己的规则在运转，何璐和父亲的生活还是在继续，这样的体验，让她明白，人的生命只是一种感受存在的形态，人的生活工作也只是人类感受这个世界的一种方式，根本无所谓要命的意义，所以，不必夸大个体的力量，不必夸大一个人一份工作的作用，离开一个人自己也不会活不下去，丢了一份工作生活也不至于坍塌，在这些存在的过程中，唯一于自己而言的价值便是自己内心的感受。

    不开心那就让自己开心，看不惯就不要看，找个看得惯的便是了。

    何璐的这种想法，促使她与杨光军分手，也促使自己不再害怕失去现有的工作，与领导的对抗，是一种自己生活态度的体现，并不完全是斗气。

    当然，这份决绝的态度里，也包含着一定的失望因素，不是对领导的失望，而是对高校教师职业的反思。

    工作这几年，何璐不是今天才对教师职业有失落感。

    课下老师认真备课，课堂上奋力讲课，学生要么不听，要么就是拿着手机刷不停，老师只要敢批评，就会被举报说是上课恐吓学生，更有甚者会被彪悍粗俗的家长言语身体攻击，学校不但不会维护老师的尊严，还会雪上加霜的说因为老师不改进教学方法吸引不了学生；老师不布置作业，那是按规定没有完成教学任务，布置作业，学生在网上抄作业抄得不假思索明目张胆，老师要是批评学生抄作业，学生会当面翻一个或者几个白眼给老师，那潜台词的丰富含义是：我抄作业关你屁事！狗拿耗子！；期末考试出题，学校会对出题老师说，题不能太简单，但是也不能太难，一个班一门课的过关率必须不得低于百分之八十五，怕考不过的学生家长闹事；学生就不了业，学校会给每个老师派政治任务，一个老师包干一个学生就业，必须给学生找到一份有正式就业合同的工作，不然老师年终考核不合格；凡此总总，何璐意识到，当下的大学教育，老师早都不是老师，完全是保姆。

    何璐曾经对同是大学老师的张启说过这种情况，张启说她所在的公办大学学生也一样，甚至去北大读书后，张启也多次抱怨过北大的学生活的也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何璐对此心生忧虑，张启却很坦然的说，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现象，新的秩序会在某一天重建的，她信心满满的说老师只需要做好自己该做的，提高自己的专业能力就好。

    对此，何璐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