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明亮的眼眸中洋溢着楚禾从未见过的笑意，他呆呆地望着她，听她缓缓说起往事。
楚国与北漠的战事持续了十余年、未曾停过，两国国民关系也因此势如水火，宋遥，是这之中唯一的例外。
在楚，她乃宋修义女，在北漠，她是北离亲口承认的妹妹，但在这之前，她不过一孤女，父母早亡，流落街头，是个最不起眼的小乞丐。
她人生的转折发生在元成十五年，那年初春，楚军大胜北漠，收回早年丢失的云归城。
云归城作为西北边境上战略意义仅次于雁落城的城池，对楚军重建西北防线有重大意义，此次胜利使得西北军士气高涨，营地内更是热闹非凡。
彼时，宋遥正在云归、雁落两城间的小路上与十几个乞丐争食，她凭借着个头矮小的优势成功从他们手中抢得半个馒头，并囫囵地尽数塞入嘴中、咽下。
然后，闭上眼睛，准备迎接他们的拳头。
果腹之后便是毒打，这与她而言，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那天，她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落到身上。
待她睁开眼时，身前站着的，是一个身形高大、一袭黑衣的男子，他手中握着的，是本应落在她身上的拳头。
那便是她与北离的初遇。
随即，传入她耳中的是女子的一道冷呵声：“还不快滚！”
那道声音的主人便是宋林英，她站在小路的另一端，腰佩长剑，而她的手，正握在剑柄上。
其他乞丐因他们散开离去，宋遥……不，那时，她还不叫宋遥，只是个最为普通的小叫花子。
她就那样傻傻地躺在地上，呆呆地望着突然出现的两人，满脸的不知所措。
北离转身将她扶起，温声问她：“小妹妹，有没有受伤？”
她呆呆地望着他，沉浸在这声温柔的问候中，自父母离世后，再未有人这般温柔地同她说过话。
宋林英也走上前，蹲在她身前问她：“小妹妹，有没有被吓到？”
她的声音同样很温柔。
小叫花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缓缓摇了摇头，嫩声道：“我不怕他们的！”
宋林英被她这句话逗笑，她伸出手指刮了下她的鼻尖，声音更加温柔了些：“那你好厉害呀！”
“就是不知道，”她顿了顿，问：“这么厉害的小女孩，愿不愿意跟姐姐回家？”
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北离的手已拍上了宋林英的肩。
“女侠，”他说：“你是不是忘了，你旁边站着的这位，也就是我，才是真正救下这孩子的人？”
宋林英瞥了眼他，眉梢微扬。
他又道：“所以说，我应比你更有资格，带她回去？”
宋林英朝他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反问他：“你带她回去，能将人照顾好吗？”
她起身，上前打量了北离一番，道：“瞧你这样子不过十三四岁，如何能照顾好一个……”
宋林英顿了顿，看向女孩，问：“你几岁啦？”
女孩朝她伸出四个手指。
宋林英满意地点了点头，复又看向北离，继续道：“如何能照顾好一个四岁的女孩？”
北离被她这句话逗笑，学着她的样子说：“可女侠瞧着比我还要小上些许，你又如何能照顾好她？”
宋林英下巴微扬，张口就来：“我经验丰富呀！”
北离：“……”
北离：“？？？”
在他狐疑的注视下，宋林英尴尬地掩鼻咳了声，改口道：“我有位好友，精于此道，定能助我照顾好她！”
伴随着她此话结束，一声“林英”传入两人耳中。
宋林英当即朝着声源大喊：“沈颐，我在这呢！”
北离：“？？？”
“沈颐？”他看向宋林英，问：“哪个沈颐？”
“还能有哪个沈颐？”宋林英回得理所当然：“整个西北，不就他一个沈颐嘛！”
北离大惊，问：“西北军中的那个沈颐？！”
“你这个人好生奇怪，”宋林英狐疑地打量着他，道：“一惊一乍就不提了，为何偏要加上西北军三字？”
“若你非要加个前缀，简简单单的我军二字不就足以形容了嘛”
北离：“……”
他沉默片刻，疑声道：“他刚唤你林英？”
“没错，”宋林英扬了下衣袍，自豪道：“本姑娘便是宋林英，西北军中唯一的女将军！”
北离再次沉默下来，他望着宋林英那副洋洋自得的模样，没忍住补上了一句：“足不出户的女将军确实少见。”
这下，轮到宋林英沉默了，她的目光落在北离身上，无声地咬住了后槽牙。
她的手再次握上剑柄，声音微冷：“你若不服，大可在此比试一场！”
北离正愁不知应如何探出她深浅，她便主动送上门来了，他强忍着喜悦，正欲应下，沈颐却出现在了两人视野之中。
宋林英当即变了副模样，嚣张气焰全无，忙改口道：“沈颐，快来快来！”
沈颐面色微冷，淡淡道：“怎么？不想甩开我了？”
“哪能啊！”宋林英矢口否认：“我怎么会想甩开你呢？”
沈颐冷哼一声：“不想去雁落城内刺探军情了？”
宋林英概不认账：“从未想过！”
本欲重返云归城查探现状的北离视线再度落在宋林英身上，在这一刻方才重视起她来，她未曾上过战场，似乎是另有隐情？
“沈颐，我想带她回去，”宋林英扶着女孩的双肩，将女孩推上前，讨好地说：“你都捡回去那么多个孩子了，肯定不在乎再多一个的，对不对？”
沈颐瞥了她眼，视线落在女孩身上，快步上前，温声问她：“小妹妹，你愿意同哥哥姐姐回去吗？”
他口中的小妹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旁宋林英，视线最终落在北离身上。
她记得，这个大哥哥刚刚也说了，带她回去。
沈颐与宋林英的视线随她一同，落在了北离的身上。
北离向左看一眼沈颐，向右看一眼宋林英，哪怕最初动了带女孩回雁落城的心思，此刻也不敢应。
他还没蠢到敢在这两个人面前暴露身份，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于是，他俯身摸了下女孩的脑袋，轻声拒绝道：“很抱歉，哥哥不能带你回去，你随他们走吧。”
女孩缓缓低下头，半晌才问道：“我还能再见到哥哥吗？”
北离：“当然可以。”
这不过是他随口应下的敷衍之语，可却被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当了真、入了心，致使她在不久之后，为寻北离，孤身离开楚营。
那是她随宋林英回去的第十五日，恰过半月。
在这半月内，她初随宋林英去见了宋修，后认他为义父，其余时间，便一直跟着宋林英习剑。
宋遥还记得，她初随宋林英回去那日，她被沈颐护在怀里，旁观了宋修与宋林英父女的一番争执。
他们争执到最后，宋林英骄傲地微扬下巴，宋修满脸的无可奈何，被迫转移话题。
话题的中心便由宋林英偷溜出城转到了她身上。
她迎着众人打量的视线，嫩声道：“我叫小二儿，今年四岁了。”
宋修\宋林英\沈颐：“……”
这个名字，还真是一言难尽。
宋修走到沈颐身前，半蹲下身，与他怀中的小女孩平视，问：“这个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阿娘，”女孩眨了眨眼睛，模样乖巧，道：“她说我家中排行为二，就叫我小二儿。”
即是生母所赐，便不好轻易更改。
“小二儿，”宋修勉强认下了这个名字，又问：“你阿娘呢？”
“死了，”女孩垂下头，声音很低：“阿爹也死了，家中就剩我一个了。”
宋修沉默了瞬，抬眸看向沈颐，问：“给常岸送去？”
常岸乃是西北军校尉，现负责城内流民安置，沈颐这段时日带回的孤儿都是由他看管照顾的。
此话一出，当即遭到了宋林英的反对。
“我不要，”宋林英双手环臂，下巴微扬，道：“我带回来的人，自然是要跟着我的！”
宋修扫了她一眼，再次看向沈颐。
沈颐轻轻点了下头。
宋修起身，拍了下宋林英的肩膀，道：“那便归你了。”
自那日起，小女孩便一直跟在宋林英身边，随她练剑。
而在她随宋林英练剑的第五日，她见到了刚从盛京归来的沈杰，他送了她柄极为称手的小木剑，同宋林英说：“阿英，你给她取个正经的名字吧。”
这难住了宋林英，她于习武一道上还算有些天赋，可于读书一途上却是一窍不通的，至今仍熟记的便只有自家的那几本武功秘籍。
是以，她辗转一夜，方才定下了小女孩的名字：宋遥，随她姓宋，单名一个遥字。
非但如此，她还于次日清晨领着小女孩再次去见了宋修，同他直言自己要认她为义妹。
换而言之，宋修要认她为义女。
宋修望着小女孩，张了张双唇，还未说出一个字，便被宋林英打断。
她说：“爹，就这么定下了啊！”
而后，拉起宋遥回去继续练剑。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直截了当，只是，除了宋林英外，其他人全是懵的，包括宋修。
片刻后，沈颐也跟了出来，他同宋林英站在一处，望着认真练剑的小女孩，声音很轻：“想回家了？”
宋遥停下，迷茫地看向他。宋林英的视线同样落在他身上，满目惊诧。
她抬手拍上了沈颐的肩，微仰着头，得意道：“沈颐，还是你了解我啊！”
沈颐拍开她的手，视线落在她身上，抿唇不语。
“不是想回家，”宋林英当即老实地站好，回道：“只是想要告诉自己，终有一日，我是要回去的。”
“阿遥，阿遥，”她的声音很轻：“思家之远，不可归，思家之遥，终将回。”
宋遥望着她，将这句话记进心里，复抬起手，继续练剑。
而在第十五日的清晨，她念着北离的那句“当然可以”，翻出沈颐送她的纸笔，留画一封，孤身出了云归城。
她守在那条小路上，望着北离曾经出现的方向，等了许久，却只等来了寻她的宋林英。
她满头大汗，手中还拿着宋遥那副简陋至极的画。
那上面画有四人，其中两人朝同一方向走去，另一人朝相反方向走去，唯剩一小孩站在原地。
宋遥低垂下头，不敢直面她。
宋林英却并未指责她的不告而别，她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同她说：“下次，记得叫上姐姐一起。”
宋遥扑进她怀里，闷声说：“姐姐，那个哥哥说过，我还能再见到他的。”
她的声音中染着哭腔。
宋林英心疼地轻拍小女孩的后背，在那一刻决定将每日的练剑场地改为此条小路。
此后，她每日晨起便领着宋遥离城，日落方归。如此三日过后，引来了沈颐。
而宋遥的那幅画，最终落到了沈颐手中。
他望着一旁认真练剑的小女孩，缓缓道：“林英，你应教她识字。”
宋林英：“！！！”
宋林英如临大敌，当即将沈颐赶回了云归城，而后长舒一口气，继续教宋遥练剑。
如此又过了半月，在那条小路上，宋遥终是等到了仍是一袭黑衣的北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