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一月一见成了北离与宋林英两人间不用提起也会遵守的约定。

    这一年夏季的最后一场雨中，宋林英抱着撑伞的宋遥等在小路上，望着雁落城的方向无聊地踢了踢腿。

    宋遥缩在她怀里，小声问：“姐姐，哥哥真的会来吗？”

    “会，”宋林英回得没有丝毫犹豫：“他答应我们的，肯定会做到！”

    话音刚落，视野中便出现了个撑伞的身影。

    宋林英冲着来人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得意道：“瞧，你哥来了！”

    宋遥欣喜地看向雨中那个模糊的人影，朝他挥了挥尚还自由的那只手臂，大声唤他：“哥哥！”

    雨幕中那道身影速度加大，最终，缓缓停在宋林英身前。

    他望着一脸理所应当的宋林英无奈地摇了摇头，感慨道：“你还真的在这等着啊！”

    宋林英偏过头，耳后微红，可回复的声音却甚是硬气：“你又没说不来！”

    北离将自己手中的伞塞给宋林英，又从她怀中接过宋遥，道：“我也没说要来啊！”

    宋林英微扬下巴，轻哼一声，说：“我不管，答应孩子的事情就是要做到！”

    北离抬眸看向宋林英，浅笑问：“宋女侠是孩子吗？”

    “小二儿是孩子，”宋林英直视北离，倔强地说：“你答应她的。”

    “是是是，我答应小二儿的，同你没关系，”北离忍着笑意，问她：“我们接下来去哪啊？”

    宋林英再次偏头，避开北离的视线，双唇微张发出细微的声音。

    细小的声音被从天而降的雨声覆盖，北离完全没听清，他问：“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宋林英盯着北离的脸，咬牙闭眼，大喊道：“我说我不知道！”

    “噗嗤”一声，北离再也忍不住了，他笑得身子一抖一抖的。

    宋遥望着他，满眼迷茫。

    她不知他在笑什么，只茫然地唤了声：“哥哥？”

    北离将她护得更紧了些，避免她被雨水淋到，后方才回了她句：“无事。”

    他的视线落在宋林英身上，喃喃道：“宋女侠，你这个人真是有趣！”

    宋林英被北离这句话惹恼，她红着脸从北离怀里抱回宋遥，恼声道：“不管你了，我和小二儿要回去了。”

    “喂，”北离叫住转身离去的宋林英，喊道：“宋女侠，下次我带你去雁落城玩吧！”

    “不去，”宋林英转头看向北离，声音甚是坚定：“沈颐不让我带着小二儿去雁落城。”

    北离：“……”

    这该死的沈颐，怎么处处与他作对！

    北离望着宋林英咬紧牙，再次喊道：“那下个月见！”

    宋林英迎着他的视线，微微歪头，喊着应了他声：“好。”

    宋遥望向他，同样朝他大声喊道：“哥哥，下个月见！”

    彼时，宋遥尚未想过，再次相见时，会被北离拿着书册考察识字，更未曾想过，宋林英会在之后，将她扔给沈颐。

    她那时鲜少能见到沈颐，他总是很忙。

    战事、城防、收回云归城的后续事务……光是这些就已经压得沈颐喘不过气了，可在听到她想请他教她识字后，他还是会尽量抽出时间，教她读书。

    宋遥便在他尽量抽出来的那些琐碎时间内，跟着他读书识字。

    她记忆最深的一次，是沈颐刚下战场便被她捧着本书拦下。

    那本书是北离留给她的作业，北离说，书上的字识不全便不会带她去玩。

    可眼瞅着快到了与北离约定的日子，沈颐却还是没空出时间去教她，她不得已之下，主动拦下了沈颐。

    沈颐并未生气，甚至还夸了她句好学，便领着她寻了处安静的地方，教她读书。

    可读着读着，他的声音渐渐消失，等宋遥抬眸望去时，少年将军已阖眼浅眠。

    他那时，真的很忙、很累。

    她呆呆地望着沈颐，不知应不应继续读书。

    宋遥自觉应让沈颐多睡会，可看着还未读到一半的书本，她的私心却又在隐隐作祟，催促她唤醒沈颐。

    最后，是来寻她的宋林英拯救了她。

    宋林英唤醒了沈颐，将人赶回了房间，而后，亲自教她读完了那本书。

    那是唯一一本宋林英教她读完的书册。

    宋林英那时常常将“她志在沙场，不在教书”挂在嘴边，宋遥还曾怀疑过那只是她的借口，她不教她的根本原因是她也不认识那些字。

    后来，她才知道，有些人天生就不适合教书，比如一遇到书就犯困的宋林英。

    那夜，宋遥和宋林英躺在一张床上，听她讲起自己的往事，她第一次知道，肆意如她姐姐，也会有郁郁不得志的时候。

    她说，她母亲曾是军中女将，为护她而亡，死前遗愿是让她远离战场。是以，她来西北至今，未曾上过战场，甚至，不被宋修允许参与军务。

    她为了让宋修同意放她上战场，四处惹事，除了沈颐和几位主将外，在短短几月时间内，打遍军中无敌手。

    她那“西北军中唯一的女将军”的名头也是因此得来的。

    可既然如此，她仍未能获得宋修的同意。

    宋林英自此放弃挣扎，每日就练练剑，实在无聊就偷溜出去，闲逛的同时顺便给她爹添堵。

    可放弃抵抗是一回事，见到旁人身披铠甲、踏上战场，她仍是心生羡慕，她渴望成为其中一员。

    “可明明我重回西北，”她的声音很轻：“就是为了如他和母亲那般守卫边境，护此方百姓安宁。”

    她渐渐地闭上了眼睛，宋遥望着她的侧脸，也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那一年冬季，西北大雪，边关的将士身披铠甲守在要塞上，以防北漠趁机再次来犯，北漠战士同样守在雁落城各处，以防楚军借机突袭。

    在寒风朔雪中，一年中最喜庆的日子热热闹闹地降临了，云归城中张灯结彩，欢庆重归楚国的第一个新年，军营中却充满着完全相反的肃杀气氛，处处戒严。

    宋遥无聊地翻看着书册，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认真算着下次与北离相见的日子。

    “还有十二天，”宋林英轻轻地拍了下她的脑袋，命令道：“好好读，下次你哥该检查功课了，我可不想被他困在那听他读书！”

    宋遥抱着脑袋低声嘟囔道：“我知道啦！”

    宋林英瞥了她眼，视线微移，再次落到不远处的沈颐身上。

    他已忙得晕头转向，却还得去军中挑选副将。

    宋林英冷哼一声，不满地鼓起脸颊，非要没事找事做，怪不得他事情最多！

    不就是个小小的副将吗？她也可以当啊！可他偏偏放着她这么个武艺高超的人不用，要去军中挑人！

    元成十六年二月，年仅十四岁的沈颐正式被朝廷授予将军一职，成为楚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将军，西北军原校尉王越升为其副将。

    同年三月，始终只在后方布防的北漠王子北离初上战场，大胜楚军。

    那夜，她被迫跟着宋林英在房外听了小半个时辰的墙角。

    房内，宋修等人正在为明日派谁迎战争论不休，到最后，还是沈颐主动请缨，自请出战。

    他已是眼下最好的人选，却还是遭到了宋修的拒绝。

    “小颐，你不是北离的对手，”宋修的声音甚是笃定：“你的路数已经被他看透了。”

    沈颐的声音紧随他后：“可在场诸位中，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了。”

    几位将领相互对视几眼，开始小声议论。

    不知过了多久，宋遥又听到了沈颐的声音。

    “军中确实还有一人比我更为合适，”他说：“可元帅，您不会让她上战场，不是吗？”

    屋内一片死寂，再无声响传出。

    宋遥蹲在地上，扯了扯宋林英的衣角，小声问她：“姐姐，沈大哥说的人是谁？”

    宋林英瞥了她一眼，没有回她。

    而后，她听到宋修允了沈颐明日迎战北离。

    她们就偷听到这里，宋林英便拉起她回了住处，再之后，是彻夜无言。

    次日那一战，沈颐败了，他身受重伤，最终被宋修救回。

    宋林英得知消息带着宋遥赶去时，沈颐已昏迷不醒，换下的衣物上满是鲜血。

    宋林英下意识抬手遮住宋遥的双眼，低声道：“小二儿，不要看。”

    宋遥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可脑海中却满是沈颐昏迷不醒的样子，那是她第一次亲身了解到战争的残酷，亦是从这时开始，厌恶战争和杀戮。

    两军交战局势因这一战彻底翻转，楚军舍弃建好的防线，退守云归城，北离领兵驻扎云归城外，重建防线。

    这一年的五月，北离率领军队，兵临云归城下。

    宋遥再次跟着宋林英去听了墙角，内容仍是明日派谁出城迎战。

    宋修等人争论到最后，她终于从宋修口中得知了沈颐所说的那位更合适的人选究竟是谁。

    他问沈颐：“你确定阿英上场能胜？”

    沈颐的声音甚是笃定：“最起码不会败。”

    “林英虽不善战术，但她自幼习武，剑术高超，又善用暗器，”他说：“最重要的事她从未在北漠面前暴露过招数，她若上场，定能杀北离一个措手不及。”

    短暂的沉默后，脚步声响起，待宋遥反应归来欲拉宋林英逃跑时，房门已被宋修推开。

    宋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宋林英，片刻后果断地朝宋修躬身行礼，唤了声：“义父。”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完全没有偷听墙角被抓后应有的窘迫。

    宋修愣了瞬，应了她声，随即朝宋林英招了招手，道：“陪我走走。”

    他们一同离开，宋遥呆站在原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直至被沈颐揉了下脑袋。

    他说：“让他们父女俩单独待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