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遥抬眸看向沈颐，重重地点了点头，而后，随他一同上了云归城的城墙。

    这还是她入云归城以来第一次登上城墙，城墙外驻扎着北漠军队，她伸手指向他们，问沈颐：“姐姐明日就是要同他们打仗吗？”

    沈颐的视线亦落在他们身上，很轻地点了点头。

    宋遥嘟起嘴，小声道：“我不想姐姐去，会受伤的。”

    她的声音传入沈颐耳中，让他有片刻的出神，可随即，他的手便覆上了她的脑袋。

    “可她若是不去，会有更多的人受伤。”他说：“守护此方百姓安宁，是我们的职责，也是她的心之所向。”

    宋遥那时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她只是抬头望向他，他重伤尚未痊愈，面色苍白，可那一刻，她从他的脸上，只看到了坚定。

    不知过了多久，宋修和宋林英父女俩也上了城墙，站在了沈颐身旁。

    她悄悄地往宋林英身边挪了几步，伸手扯了下她的衣角。

    宋林英察觉出她的意图，低头朝她笑了下，牵住了她的手。

    宋遥顿时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宋修瞥了她眼，也笑了下。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宋林英身上，问她：“当真决定好了吗？”

    宋林英嘴角微扬，反问他：“女儿从来西北的那一刻起，不就已经决定好了吗？”

    宋修愣了瞬，笑应了声：“也是。”

    他的话未停，这还是宋遥第一次见他在私事上说这么多。

    “我应过你母亲不让你上战场的，甚至在踏上城墙前，我都在犹豫，究竟要不要让你去。”

    “可当城外铁骑映入眼底，我却突然觉得，你母亲的遗愿，并非定要遵循。她若是还在，此刻大概只会与我作出同样的选择。”

    “她心中，装着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宋林英顿了顿，侧眸看向他，道：“女儿亦是如此。”

    宋修迎着她的视线，渐渐地，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阿英，你须时刻谨记，这一城百姓的安居生活来之不易，”他抬手拍上了她的肩膀，只道：“明日起，你的肩上，便得扛起他们。”

    “明日一战，你只能胜。”

    而那一战，宋林英确实胜了。

    宋遥记得，那是元成十六年五月初三，她那日第一次登上城墙观战，见她姐姐驾马持剑出城迎战。

    而与宋林英对阵的，是她日日挂在嘴上的哥哥。

    她看着宋林英举剑指向北离，冷声质问：“你便是北离？”

    随即，她未等北离回，便抬手掷出一柄柳叶刀，抓紧缰绳驾马冲上前，举剑刺向他胸膛。

    北离侧身避过她的攻击，长刀高举起，却在刀身触碰到她的瞬间收住，他最终选择了躲避。

    那是场混战，一场只属于两个人的混战，一方只顾着攻，一方只想着躲，观战双方皆是满头雾水，除了沈颐。

    他将宋遥抱起，附在她耳边，低声询问她，是否认识北离。

    她望着城墙下仍在对战中的两人，很轻地点了下头。

    沈颐的视线亦落在他们身上，他将宋遥的头压在自己的肩上，低声叮嘱她：“小二儿，你要记住了，今日是你第一次见到北离。”

    “即刻起，你与他，素不相识。”

    宋遥伸手搂紧沈颐的脖颈，趴在他的肩上，很轻地应了他声。

    “沈大哥，”她的声音中染着丝哭腔：“我还能再见他吗？”

    还能吗？沈颐的视线落在渐处下风的北离身上，安抚性地拍着女孩的后背，哄道：“还能吧。”

    那场对阵最终以北离驾马回营、宋林英弃剑回城告终，满城欢呼，唯有宋林英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沈颐挤进欢呼的将士中，将宋林英拉至角落，低声叮嘱她莫要将与北离相识的事情说漏嘴。

    “也莫要告诉宋叔，”他的声音虽轻，却一字不落地传入宋林英的耳中：“主帅之女与叛逆之首私交甚好，他若知道，是应对你军法处置，还是徇私包庇？”

    眼角余光瞥见向她走来的身影，宋林英微微垂头，声音同样很轻：“可，已经晚了。”

    这场对战，旁人或许瞧不出端倪，但她爹，一定清楚她是在乱打。

    沈颐同样也看到了宋修，他再次叮嘱了句：“记住我说的话。”

    渐行渐近的宋修最终被沈颐拦下，三言两语应付了过去。

    宋林英僵站在原地，脑海中一片空白，直至垂在身侧的手被人牵住。

    她侧眸望去，只见宋遥如她一般，倚靠在墙壁之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启唇唤了她声：“姐姐。”

    宋林英低应了她声。

    宋遥眨了眨眼，问她：“姐姐，我还能再见哥哥吗？”

    宋林英抬手揉了下她的脑袋，没有回她。

    可到了约定那日，她还是将宋遥送到了那条小路上，而后，未等北离，孤身而归。

    在她远去之后，藏身在山林之中的北离才出现在宋遥视野之内。

    宋遥跑向他，扑进了他怀里，委屈地唤了他声：“哥哥。”

    北离回抱住她，目光却仍停留在宋林英离开的方向上，他抬手覆上宋遥的脑袋，声音很轻：“下次，你是不是也不会来了？”

    宋遥在他怀里不停地摇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她说：“我会一直来见哥哥的。”

    让两人皆未想到的是，日落西山之时，宋林英会去而复返。

    黄昏时分，抱着宋遥坐在石头上读书的北离等到了他想等的人。

    她单手持剑，立于斜阳之下，朝他说：“北离，我原谅你了。”

    她顿了顿，改口道：“也不能说是原谅，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你虽从未告诉过我你的身份，可我也从未主动问过你，”她定眼看向北离，缓缓道：“可你我身份对立既是事实，彼此之间的关系，便也要变上一变。”

    北离呆呆地望着她，因她出现而涌现的喜悦在顷刻间便被失落取代。

    良久，他垂眸低声问：“你是要与我、与我断交吗？”

    宋林英：“当然不是！”

    她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让北离高悬起的心缓缓落回原地。

    “沈颐说了，”她说：“他曾最向往江南的交友方式，以书会友、以琴结交，相识即是有缘，不问来处，不听去向，他日若是相见仍是好友。”

    宋林英望向北离，莞尔道：“便如你我这般。”

    “沈颐还说了，你我虽身份对立，但彼此交往间未涉军情，故而，仍是朋友。”

    北离：“？？？”

    他张了张双唇，问：“这是沈颐的原话？”

    宋林英下巴微扬，道：“意思差不多吧。”

    北离：“……”

    虽然……但是……北离可以保证，沈颐绝对不是她说的这个意思。

    宋林英迎着北离怀疑的视线，认真回想了一番沈颐的原话。

    他说，她与北离的结交像极了江南的交友方式，互不打听对方的一切，只是简简单单的朋友而已。

    他还说，她与北离因缘结交，如今缘尽，日后便没有再联系的必要。

    可她觉得沈颐这话不全对，他们是因缘结交，却未至缘尽的地步。

    他们是敌人没错，却也还是朋友。

    于是，她定眼看向北离，声音坚定：“你我因缘相识，成了好友，纵使如今身份对立，也无法改变我们之间的情谊。”

    “故而，今日后，战场之下，你我仍是挚友，”宋林英停顿了下，又道：“战场之上，便是劲敌，须尽好各自的职责，相见时不必留情，该杀便杀。”

    晚风起，吹飞姑娘耳边的碎发，她抬手，将之重新别在耳后。

    北离怔怔地望着她，他一直知道，他不懂宋林英。

    自初识起，他便从未看懂过她，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渐渐地，他扬起了嘴角，应了她声：“好。”

    随着他这声好，宋遥扑进了宋林英怀里，乖巧地唤了声：“姐姐。”

    她仰头看向宋林英，问：“姐姐，我们下次一起等哥哥，好不好？”

    宋林英揉了下她的脑袋，浅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小女孩当即欢呼一声，兴奋地挥舞了下拳头，跑回北离身边，不停地同他重复：“姐姐答应了！姐姐答应了！”

    北离同样揉了下她的脑袋，他的视线落在宋林英身上，微抿着唇。

    宋林英唤了宋遥一声，朝她招了招手，道：“回去了，下次再出来和哥哥玩。”

    宋遥应了她声，仰头同北离告别，而后回到宋林英身边，牵住她的手。

    宋林英领着她欲往回走，却被北离叫住，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眸光中满是询问。

    “宋女侠，”北离问：“下次见面，我带你和小二儿去雁落城玩，如何？”

    “不要，”宋林英果断拒绝，理由甚至都和之前一模一样：“沈颐不让我带着小二儿去雁落城。”

    北离：“……”

    他没忍住，在心底咒骂了沈颐几句，随即朝宋林英展开笑脸，分析道：“沈颐之前不让你们去，应是因为城中情况未知，他担心你们冒失前往，会陷入险境之中？”

    宋林英认可地点了点头。

    “可如今有我领路，”北离循循善诱，道：“你们又怎会陷入险境？”

    貌似有点道理，宋林英微眯起眼，顿时犹豫起来。

    她的视线在北离和宋遥的身上来回移动，最终落到了北离的身后，那是雁落城的方向。

    北离趁势又添上一句：“前几日还听他们提及，城内有家茶楼，里面的先生说书一绝！”

    宋林英：“！！！”

    她不再犹豫，当即应道：“要去！”

    夕阳的余光洒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渡上一层金黄的暖色，她正面着他，脸上除了浅浅的笑意，只余坦诚。

    刹那间，北离的心跳声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