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生两百年，姚孟近乎日日跟在若枫身侧，照顾他的饮食起居，眼下到了人间，这些另有旁人代劳，姚孟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她望着跟在管家身后、乖乖去用午膳的男孩，无声地抿了下唇。
片刻后，她隐去身形，跟了上去。
男孩性情偏冷，哪怕是在父母身边，也鲜少会露出笑容，语调稚嫩之中隐隐地透露出几分独属于若枫的淡然。
姚孟望着饭桌上对父母有问必回的楚枫，暗戳戳地想，仙君幼时，便应是眼下这般吧。
楚枫谨记姚孟的话，吃了三分饱便同父母请退，回了房间。
姚孟先他一步回了房间，摆好了一桌菜肴，见他回来递给他一双筷子。
男孩接过，自然而然地夹起一道菜，吃下。
他每道菜都吃了几口，待吃完后，规规矩矩地放下筷子，同姚孟说：“仙子，我吃饱了。”
姚孟顿时兴奋起来，问他：“如何？”
楚枫望着她，沉默片刻后，试探着回了她二字：“尚可？”
与两百年前她第一次问他时一样的二字，连语调都未有改变！
姚孟：“……”
姚孟耷拉下脑袋，不想说话。
片刻的沉默后，楚枫又道：“仙子觉得如何便如何。”
姚孟：“……”
姚孟趴到桌子上，脑袋埋在双臂间，两百年来，第一次不是很想理他。
在此之前，她曾有片刻以为，若枫之所以给她的评价一直都是尚可二字，是因为他只吃过她一人做的菜肴。
但眼下，他已在人间六年，吃过旁人做的饭菜，再吃她做的，定能分辨出高低，然后，他就会小夸她两句，让她摆脱“尚可”二字。
念及次，姚孟抬眸看了楚枫一眼，无声地撅了下嘴，复又趴回桌上。
她小声嘀咕道：“你一定没有味觉。”
楚枫：“……”
她又重复了遍：“肯定没有味觉！”
楚枫：“……”
半晌，楚枫指向一道菜，弱弱地说了句：“这个是甜的。”
姚孟：“……”
自我安慰被楚枫无情拆穿，姚孟复又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仍在嘴硬：“就是没有！”
楚枫迎着她的目光，也不再为自己辩解，只低低地应了一声：“哦。”
这声“哦”映入耳中，引得姚孟一声笑，她撑起下巴，呆呆地望着他，轻轻地唤了声他的名字：“阿枫。”
楚枫低应了她声。
“可不可以，”她又道：“只对我说哦这个字？”
她的声音很轻，央求之余，隐隐藏着几分试探。
楚枫不知她在试探什么，但不过一字而已，只对她说与同所有人都说，无甚区别。
于是，他应了她声：“可以。”
他话音刚落，姚孟便扬起了嘴角，她笑弯了眼，满心欢喜。
楚枫望着她，渐渐地，双眸中也染上些许笑意。
敲门声传来，紧跟着的，是管家的一声呼唤：“少爷，我们该出发了。”
楚枫微抿了下唇，应了管家一声：“好。”
姚孟回神，追问了句：“去哪？”
楚枫：“叔父家的学塾。”
姚孟应了他声，在他起身欲离开时又叫住他，问：“学塾里都有谁？”
“好多，”楚枫仔细想了想，认真道：“叔父家的哥哥，弟弟，还有叔母母家的两个妹妹。”
姚孟：“！！！”
姚孟拉住他的衣袖，说：“我要同你一起去。”
“不可以，”楚枫摇了摇头，拒绝她之后，还主动加上了句解释：“大家不认识仙子，不会让仙子进去的。”
“这还不好办！”姚孟当即站起身，将身形隐去，说：“你瞧，这不就看不见了嘛！”
却见楚枫微抿了下唇，神情似有些许落寞。
“不好，”他说：“我也看不到了。”
转瞬，姚孟出现在他身前，她微微俯身，与他平视，道：“那我只让你看见，好不好？”
男孩又抿了下唇，半晌，应了她一声：“好。”
姚孟如愿以偿，跟着他入了学塾，坐在他身侧，好奇地左顾右看。
好奇的重点，是楚枫口中那两个妹妹，她的视线落在两人身上，无声地勾了下嘴角。
虽有几分姿色，但，她视线扫过楚枫，他端坐在侧，眸光落在书本上，目不斜视。
她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无声地想，还入不了她家仙君的眼。
催眠的语调从耳畔响起，她张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皮睁睁合合，将入梦乡。
衣袖上传来拉扯的力道，她睁开眼，看向楚枫，睡眼迷蒙。
楚枫小心翼翼地将写好的纸条推到姚孟眼前。
姚孟抬了下脑袋，看向楚枫推过来的纸条，纸上是一行工整的小字：“仙子，夫子讲学之时，不可以睡觉。”
“可是，”姚孟朝他眨了眨眼，懒洋洋地回他，说：“他讲的，我都会诶。”
楚枫张了张唇，良久，低低地应了她一声：“哦”
片刻后，他微抿了下唇，悄声扯出自己坐着的垫子，往姚孟的方向推了推。
姚孟的视线顺着他的动作落在垫子上，她抬了抬屁股，顺势坐到垫子上。
阳光落在脸上，她微眯了下眼，单手托起下巴，侧眸看向男孩，在她的注目下，男孩的脸上渐渐地泛起一抹不自然的红。
姚孟突然很想告诉他，曾经有位仙君，为了教她这个只会写自己名字的小厨子识字，不知舍掉了多少修炼时间。
而那个仙，就是他。
人间的时光流转得似比天界要快些，寒来暑往，春去秋来，眨眼间，昔日仅及她腰部的男孩已长得比她还要高大，语调也变回了她所熟悉的冷淡。
某僻静隐世处，姚孟望着不远处练剑的楚枫，在心底感叹时光易逝，她还没来得及将仙君懵懂、乖巧的模样牢牢记在心底，他便变回了她所熟悉的冷淡模样。
尽管她更喜欢他现在的模样。
在她感慨的间隙，楚枫已收起剑，走回、停在她身前，唤了她一声：“仙子。”
她应了他声，抬眸看向已高她许多的少年，他问：“我可不可以不再唤你仙子？”
“自是可以，”她眉眼微弯，温声反问他：“你想唤什么？”
“我，”闻言，楚枫长睫微垂，掩住双眸中的落寞，他的声音很轻：“尚未知晓仙子姓名。”
姚孟：“……”
她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懊恼自己居然疏忽到能忘记告诉他名字，还疏忽了两次！
“姚孟，”她抓起他空着的手，如曾经做过的那般在他手心写下姚孟二字，边写边念道：“姚、孟。”
“那日后，”楚枫这才抬起眸，望向姚孟，眸中升起几分微不可察的期待，他问：“我唤仙子阿孟，可好？”
姚孟扬起了嘴角，笑应了他：“好啊！”
楚枫定眼望着她，如她曾经做过的那般朝她伸出手，试探着问了她一声：“击掌为约？”
姚孟回望着他，渐渐地，视线移到他伸出的那只手上，又移到自己的手上，她在心底无声地念这两个字，在脑海中想象着他这般唤自己时的样子……
天界第一仙厨笑弯了眼，她抬起手，缓缓覆上他伸出的手，应他道：“击掌为约。”
晚来风起，身后传来少年的呼喊声，姚孟转头，看向来人，那人站在十丈外，朝着楚枫喊道：“哥，吃饭啦！”
楚枫应了他声，回眸看向姚孟，她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微眯起眼，道：“正好困了，回去睡一会。”
说完，她便彻底消失在楚枫眼前。
姚孟再次现身，已是在楚枫卧房，她侧躺在床边软榻之上，望着屋中摆设，再无困意。
他们是三年前搬来此处的。为避战乱，举家搬迁至此。
提议搬到此处的便是楚枫。姚孟至今还记得，楚枫当年劝说家族搬来此处时所言所语。
他说，乱世之中，若无平乱止纷之能，便应竭力自保，护住全族的安宁。
他还说，晚辈无此才能，所愿唯护住族人性命，避世而居，便是晚辈思出的法子。
可，姚孟翻了个身，可他下界本便是为了平定这乱世，又如何能避得过战火？
她叹了声，挣扎着坐起身，房门恰在此时打开，门外站着楚枫，他的手中还拿着个食盒。
姚孟：“……”
姚孟当即忘记了片刻前的所忧所愁，又气呼呼地躺了回去。
近几年，楚枫的口味越发挑剔起来。从前，以她的厨艺，还能得到他一句“尚可”的评价，可如今，只剩下了“还行”二字。
虽都是二字，可前者，好歹有个“可”字。
想她堂堂天界第一仙厨，到他这里，居然比不过人间一个普普通通、厨艺也一般的小厨子！
楚枫停在她身前，微微躬身，唤了她声：“阿孟。”
姚孟：“……”
莫名地，姚孟火气消了大半，她重新坐起身，抬眸看向他，问：“干嘛？”
楚枫将食盒往她眼前送了送，说：“吃饭了。”
姚孟哼了声，双手环臂，硬气道：“不吃！”
楚枫：“不吃会饿的。”
姚孟：“神仙不会饿。”
房内陷入一股诡异的沉默之中，片刻后，楚枫放下食盒，蹲在姚孟身前，直白地问：“阿孟，你是在同我赌气吗？”
姚孟也很直白地回了他：“是，我在同你赌气。”
楚枫微微抿唇，又问：“我可以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姚孟的视线扫过他脚边的食盒，无声地嘟起嘴，质问他道：“我的厨艺比不过你家的厨子吗？”
她发誓，他要是敢说比不过，她就、她就……
姚孟想了半天都未想出她舍得对楚枫如何，所幸，楚枫接下来的话拯救了她，让她不必再纠结。
他说：“比得过。”
姚孟顿时得意地弯起了眼角，又问：“那你为何不夸我做饭好吃？”
她满目期待地看着楚枫，却只得到了他一句：“不能夸。”
姚孟错愕地瞪大了眼睛，追问他：“为何？”
楚枫：“就是不能。”
态度十分坚决。
姚孟冷哼一声，重新躺回软榻之上。
楚枫微垂下眸，视线扫过脚边的食盒，又落回到姚孟身上，他微咬住唇，不肯再多说什么，却也不肯离开，就一动不动地蹲在软榻前。
不过片刻，姚孟便妥协了下来。她坐起身，拿出食盒里楚枫带回的粥，小口吃了起来。
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无声地勾了下嘴角，道：“明日，我要进城。”
姚孟喝着粥，头都未抬一下，径直道：“我与你一起。”
楚枫此次进城是为给他弟弟楚柏订制柄佩剑，可避世之地难寻好的铁匠，他奔波两日方才在邻城找到满意的人选，定好取剑日期又休整一日后方才踏上归程。
可不知为何，离家越近，姚孟心中越是忐忑难安，有那么几次，她甚至都抬手拦下了楚枫，可迎着他困惑的视线，姚孟微咬住唇，又无声地放下手臂。
那忐忑消失之时，他们已行至山脚。
视野之内，黑烟弥漫，火光烛天，那场若枫下界应历之劫，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