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列同行、悠闲漫步着的马儿飞奔离去，姚孟盯着远去的身影，无声地握紧了缰绳。

    她翻身下马，向反方向离去，却在走出两步后抿紧了唇。

    白光闪现，下一瞬，她出现在楚枫身前，赤手抓住缰绳，拽停疾行的马儿。

    白光包裹之下，纵有灵力相护，她的掌心还是浮现出一道红痕。

    楚枫的视线扫过她抓着缰绳的手，当即翻身下马，欲跑回府邸，却被姚孟拽住了手臂。

    她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字传入楚枫耳中：“阿枫，天命不可违。”

    那一刹，楚枫僵在原地，眸中涌现万般思绪，变化不停，错愕、震惊、愤怒、失望……到最后，又归于平静。

    他的声音同样很轻，问：“你早知，会变成如此？”

    “我只知，”姚孟微微敛眸，声音很低：“战火避无可避，终会降临。”

    可那又如何呢？楚枫望着火光中四处躲避的族人们，开口道：“阿孟，我得去救他们。”

    “你救不了他们，”姚孟死死拽住他的手臂，声音微哑：“现在进去，只会受伤。”

    “我不想你受伤。”

    “那你愿代我去吗？”他望向她，眸中闪过丝希冀，声音中染着丝央求：“你是仙，肯定救得了他们。”

    “我不能去，”姚孟低下头，缓缓闭上眼，说：“仙不可插手凡尘之事，不可擅改凡人命格。”

    “阿枫，天规不可违。”

    饶是早已知晓她的答案，可当他真的亲耳听到她的拒绝时，楚枫还是感到了一阵刺痛。

    他突然很想问她一句，若此刻置身于大火中的是他，她也会如此刻这般袖手旁观吗？

    楚枫不再犹豫，抬手掰开姚孟拽住他的手，他说：“阿孟，我带他们来此，本便是为了护住他们性命。”

    “你口中的天规与天命，皆与我无关。”

    火焰中出现了熟悉的少年身影，他正无措地四下张望。楚枫抬脚，全力跑向少年。

    大火中的少年看到了楚枫，抬腿向他跑来，却忽略了身后的敌人和即将脱手的箭。

    楚枫抱住飞扑而来的少年，将他护在怀中，用自己的后背去面对追赶而至的箭。

    意料中的疼痛并未降临，他下意识抬头看向姚孟，却见她仍背对着自己。长睫微垂，掩住那双清亮眼眸中的落寞，楚枫转头，看向身后。

    追赶而来的箭被一柄飞刀击落，大火之中，敌人均已倒地。

    火光中走出三道身影，其中一个捡起了地上的飞刀，另一个手持双剑，停在他几步之外。

    而那最后一个，立于他身前，俯身朝他伸出了手，道：“抱歉，来的有些晚了。”

    楚枫无声地护紧怀中的少年，戒备地盯着他。

    他尴尬地收回手，朝他躬身抱拳，自我介绍道：“在下齐非，算是个游侠，见此处黑烟弥漫，担心有异，故前来查看。”

    楚枫这才松开了怀中的少年，拉着他一同起身，朝齐非躬身回礼，恭敬道：“楚枫谢过少侠救命之恩。”

    在乱杀中存活下来的族人合力灭了火，齐非三人在确认众人无恙后谢绝了楚枫的挽留，向东离去。

    是夜，稀疏星光之下，楚枫缓步走向姚孟，她正倚靠在凉亭的木柱之上，微仰着头，望着夜空中那几颗零散的星星。

    楚枫便停在她身后，微垂着眸，无声地望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她问：“阿枫，你是不是在怪我？”

    他张了张双唇，还未来得及回她，便又听到她说：“可这样的事纵使再发生一次，我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语调微冷，声音中染着丝倔强，似完全不在意他的回复，一句话将自己的路彻底堵死。

    可……楚枫望着她那双不自觉蜷起的手，无奈地轻叹了声，他抬手覆上她的脑袋，声音低缓。

    “我知道的，”他说：“我没有怪你。”

    那声音中隐隐透露出的安抚，让姚孟蓦地红了眼眶，她莫名委屈起来，蜷缩起双腿，一字一字、呢喃着重复他曾经说过的话。

    “你说过的，万般事物，皆有属于他自己的造化。我既选择成了仙，便该恪守天规，不可违之。”

    “你还说过的，仙若是可随意插手凡尘之事，何故要有仙、人之分？”

    “所以，我不能出手救他们的，”她抬眸看向他，眼中含着泪光，微哽着说：“这些都是你教我的，我没有做错。”

    “你不可以怪我。”

    她的话一句接着一句，楚枫虽未听懂，却分辨出了其中的重点。

    “嗯，你没有做错，”他顺着她安抚道：“我也不会怪你。”

    他一遍遍重复着，渐渐地，姚孟被他安抚下来，止住了抽泣声。

    “阿孟，”楚枫低低地唤了她一声，见她抬眸看向自己，又道：“我要离开这里了。”

    姚孟微愣，下意识反问他：“去哪？”

    “回盛京，”楚枫勾了下嘴角，语气平淡，说：“去弑王。”

    弯月半挂在空，薄雾起，笼罩在深山之中，他身处凉亭之内，不见前路，而身后，是一具具族人的尸身。

    他的父母、兄妹，亦在那之中。

    少年微敛了眸，他立于她身侧，一身缟素，声音虽轻，却字字震撼人心。

    他说：“阿孟，这天下，不能再这么乱下去了。”

    姚孟呆呆地望着他，蓦地想起那年凶兽作乱，群仙深受其扰，苦不堪言，是他只身前往，一剑斩下凶兽头颅。

    他永远都是这般，看上去冷冰冰的、不近人情，似毫无牵挂，可他的心中，一直都有这天下苍生。

    渐渐地，姚孟扬起了嘴角。

    “好啊，”她笑着应了他：“我同你一起。”

    她朝楚枫伸出了手，掌心朝向他。

    楚枫垂眸望着那只手，在这一刻对今日发生的一切彻底释怀，他亦伸出手，

    覆上那只手，薄唇微启，道：“击掌为约。”

    她眼角微弯，脆声应他：“击掌为约！”

    楚枫盯着她眼角的弧度，无声地轻笑起来。

    自幼时相伴至今，他眼前这个仙，统共同他做过三次约定，唯有眼前这一次，可算作承诺，不离不弃的承诺。

    三年前，楚家一分为二，半数族人以楚枫父亲为首，不愿再卷入乱世，携带半数家产隐居深山；剩余半数，则是留在了盛京城内继续为他们效忠的王殚精竭力。

    楚枫此次重返盛京，首要做的，便是同那剩下的半数族人坦明归意，他要弑王。

    族人的视线聚集在他身上，其中那道最灼热的，来自他叔父，留在盛京城内的半数族人，以他为首。

    他迎着他的目光，毫不畏惧地又重复了遍：“我要弑王。”

    语调清冷，不带一丝感情，似在陈述一件已然发生的事情。

    楚家叔父摔了手边的茶杯，厉声道：“楚枫，你再说一遍！”

    那茶杯是朝着楚枫扔去的，它砸在楚枫身上，然后摔落在地，沿着杯沿滚动几圈，最终停在楚枫脚边。

    滚烫的茶水洒湿了他的衣衫，他扫了眼脚边的茶杯，复又抬眸看向他的叔父，说：“他不配为王。”

    “他配不配为王，”楚家叔父压着怒气，冷声说：“非你一个十六岁的毛头小子可议论！”

    “那隐于深山那半数族人的性命呢？”少年挺立在原地，一句又一句地质问他：“那我父母兄妹横死他乡呢？”

    “叔父，您应比我更清楚，他们因何而死。”

    一时之间，满场寂静，他们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移动，半晌，有人开口问：“听侄儿这意思，莫非他们的死，另有隐情？”

    楚枫正欲开口，却被楚家叔父厉声插入一句：“楚枫，你已不是孩童，话若离口，便需负责。”

    “你要知道，空口无凭。”

    这是在向楚枫讨要证据，众人顿时明白楚家叔父心中亦是有所怀疑的，他们的视线再度落在楚枫身上，静候他的应对之举。

    “想来，叔父已派人去查过了，且毫无所获，”楚枫的回复简短直白：“侄儿亦没有叔父所要的证据。”

    “侄儿只知，那半数被父亲带走的家产，在那次屠杀之后，不翼而飞。”

    楚家祖上经商，后虽入仕，却未曾舍弃过商贾之道，一代一代传至今日，也算得上是富可敌国。

    三年前由楚枫父亲带走的那半数家产，便是这些年经商积累下来的金银珠宝，可抵半个国库。

    在场的长辈或在官场、或在商场混迹多年，皆深谙世故，楚枫此话一出，便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连年战乱造成国库空虚，前线吃紧，几近弹尽粮绝，他们效忠的王前几日还在朝堂之上为此时烦心。

    可这几日，却绝口不再提此事。

    杀人夺财，这事并不少见，可如楚枫父亲带走的那般巨额的财宝被劫匪掠夺至今，却无半点风声走漏，能做到这点的，普天之下，屈指可数。

    厅堂之内，议论声渐起，座上长辈们交头接耳，唯楚家叔父还在固执己见。

    姚孟隐去身形，跟在楚枫身边，被楚家叔父气得只想骂人，却在开口前被楚枫轻轻地握了下手腕，示意她稍安勿躁。

    她垂眸望向那只快速收回、隐于广袖之下的手，无声地扬起嘴角。

    相伴两百年间，仙君每次想她安静下来时，都会如楚枫此刻这般快速地握一下她的手腕。

    果然，姚孟微微敛眸，想，她还是更喜欢现在的楚枫一点。

    那张脸上的笑容是楚枫鲜少见到的欢喜，楚枫不禁沉溺在中，有一瞬的呆愣，直至楚家叔父唤了他声，道：“楚枫，你未能说服我。”

    少年回神，抬眸看向楚家叔父，缓缓道：“叔父，侄儿来此，非是为求您同意，而是知会。”

    “楚枫此次归京，只为弑王，”他朝楚家叔父躬身行礼，说：“成败未知，为免楚家受我牵连，还请叔父在侄儿离去后，与侄儿断绝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