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人挣扎起来，她的目光渐渐坚定起来，无声地说：“师兄，我选第二种。”
她伸出手，在床边写到：“师兄，我想活下去，我得活下去。我答应了一个人要等他回来，我不能死在中途。”
齐七并不知道她所要等的人是谁，但他因那人的存在而庆幸，庆幸他的小师妹选择了活下去。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好，我们选第二种。”
半炷香后，杜闻秋又回来了，在知道苏清欢的选择后赶走了齐七，开始为苏清欢解毒。
齐哲候在房外，齐七默默地走到他身边，同他一起静候杜闻秋的救治结果。
可直至日落西山，屋里的人还是没有出来。
他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突然开口，问：“爹，你之前听到小师姑毒发身亡的消息时，在想什么？”
齐哲愣了愣，半晌，坦白道：“我在想，若是没有欢儿，阿蓝是不是就不会死。”
耳边的话与苏清欢刚清醒时无声的唇语重合在一起，齐七低下头，默默地咬住双唇。
半晌，他道：“爹，我没见过小师姑。我只知道，我有个小师妹，胆子很小，还有点笨，我得保护好她。”
他的声音微哑，透着丝倔强。
而后，他的脑袋上，落下一只手，那只手上的力道很轻。
他抬眸看向手的主人，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紧闭的房门。
“是啊，你有个小师妹，想要保护好她，”他的声音如他的力道那般轻：“爹也有个小师妹，爹也想保护好她。”
“可爹的小师妹与你的不同，她胆子很大，经常闯祸，闯完祸便跑，留下爹给她收拾残局。”
“欢儿是她闯下最大的祸，但闯完之后，她没有逃，而是自己解决好了。”他笑了下，又道：“借以告诉我，我的小师妹，已经长大了。”
“她已为人母，而我，也当上师伯了。”他说：“小七，欢儿不仅是你的小师妹，还是我的师侄女，我也会保护好她。”
紧闭的房门被打开，杜闻秋站在房内，看向他们，笑道：“火毒可清，此法必能救欢儿性命。”
他的额上满是细汗，面色也有些憔悴，可声音中，却满是激动。
齐七抬眸，看向了自己的父亲，他的嘴角弯起，眼角似有泪珠流出。
喜极而泣，大概形容他如今这副模样的吧。
齐七的视线在两人身上移动，他们曾经立场相对，却因他小师姑重聚在一起，作为已逝之人苏蓝的亲与友，联手去救治她留下的女儿。
那一瞬，齐七突然看清了这个他从前看不懂的世间。
在这世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同一张网，而人，便是这张网上的结点。
在编织的过程中，少了哪个结点都无法编织成功。可若是网成了，哪怕丢了其中某个结点，网，仍旧还是网。
齐家心法，分识世、入世、出世三个阶段，在那一瞬间，他识清了这个世间，进入入世阶段。
入世与出世，顾名思义，便是将自己完全地置身于这世间，而后再从这世间脱身而出。
他小师姑生前修为曾至入世巅峰，后因嫌弃出世阶段的心法太过不近人情，在入世的基础上，自创染霜剑法。
他父亲如今则是停留在入世阶段，未曾想过再往上突破。
他想，该离开齐门出去闯一闯了。但他的小师妹还躺在床上，他又想，还是等欢儿解完毒再离开吧。
可他未曾想过，留在齐门反而让他更加了解这个世界的残酷，让他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
纵他修为再高，也无法替他的小师妹分担一丝疼痛。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小师妹全身扎满银针、喝下巨苦无比的汤药、疼得满身大汗却不肯发出一声痛呼，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黑发掉尽，皮肤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但万幸的是，一切都在慢慢变好，她身上的毒在一点一点地解去，黑发重新长出，脸上渐渐地可见血色，身体慢慢变好，甚至开始发出声音。
元成十四年春，苏清欢被他祖父抱在怀里，出了房门。
他们最终停在齐七身前，而后，苏清欢挣开了齐老门主的怀抱，站在了地上。
她还不太适应重新获得声音，酝酿半天，方才缓慢地同他说出了那句：“师兄，欢儿的毒，解完了。”
小姑娘嘴角微弯，面色红润，墨发至肩，似已，重获新生。
非觞剑垂在身侧，齐七怔怔地望着她，半晌，莞尔道：“欢儿，欢迎回来。”
非觞剑掉落在地，他朝她，展开双臂。
小姑娘迈开腿，踉跄着扑进他怀里，应道：“嗯，我回来了。”
入夏，苏清欢的身体状况稳定了下来，齐七也收拾好了行囊，打算离开齐门，外出历练。
他想，在走之前，还得找个合适的人照顾欢儿的起居，代他暂时先照顾她一段时间。
敲门声响起，齐七偏头看向房门，门后露出了个小脑袋，望着他眨着大大的眼睛。
他无声地扬起了嘴角。
苏清欢推开门，走进房间，坐到了齐七的床上，望着床上的包裹晃了晃脑袋，她问：“师兄何时离开？”
齐七抬手，揉了揉她晃来晃去的小脑袋，道：“等找到能照顾你的人之后。”
苏清欢挺直胸膛，说：“我能照顾好自己！”
齐七顺着她哄道：“我家欢儿这般聪慧，自然能照顾好自己。”
“哼！”苏清欢偏头避开齐七的视线，嘟囔道：“师兄就知道哄我！”
齐七未再多言，只伸出手指，弹了下她的脑门。
小姑娘捂住脑门，瞪了他一眼，片刻后，又垂下头，声音很轻：“师兄，我真的能照顾好自己。”
她停了一瞬，继续道：“我无意之间听到了你和师母的对话。”
对话……脑海中恍惚闪过几日前的情景，那时父亲刚查清小师姑之死的因果，而他母亲也同他说出了自己的来历。
他母亲青烟，来自南戎的护圣教，年少时因他父亲叛离护圣教。教中不愿忍受她的背叛，便将怒火发泄到了助她离开的苏蓝身上。
他们勾结苏清欢的嫡母，将触碰过教中圣物后化为粉末的蝴蝶交给她，让她下在了已有身孕的苏蓝的吃食中，致使她在分娩时毒发身亡。
他默默地坐在了苏清欢身侧，良久，低声问：“全都听到了吗？”
“嗯，”苏清欢点了点头，回他：“全部。”
房内只余下苏清欢的声音。
“我知道是师母的母族勾结姐姐的母亲害死了我娘亲，但我不怪师母的，也不想报仇。”
“即使师母已经离开了护圣教，但那里终究是师母的母族，我若执意去报仇，师母会为难的。她待我这样好，我不想她伤心。至于苏夫人……”
她停了下来，半晌方道：“姐姐待我也很好，我不想她像我一样没了母亲。”
“更何况，当年是娘亲先抢走了她的夫君，是娘亲先对不起她，娘亲也有错。”
她嘟着嘴，小声道：“这一切都怨爹爹，他不该娶了娘亲，却又不保护好她！”
齐七侧眸看向她，听她说着自己的不想，听她说着自己的不怪，心口涌一阵又一阵的疼，他的小师妹，顾虑着所有人，除了她自己……
她在知道母亲的死因后最先想到的是不救她母亲不会死，在知道母亲因何而死后想的是不能让待她好的人伤心难过。
自始至终，她都未曾提过自己因为失去母亲而受过的委屈，一句都未提过……
他忍不住再次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喃喃道：“都多大了，怎么还爹爹、娘亲的叫？”
苏清欢委屈巴巴地躲开他的手，嘟着嘴说：“爹爹教的！”
当年离开苏府时齐哲说过的话浮现在耳畔，他突然理解了父亲那时为何会态度突变。
她的父亲真的将她教得很好，只是，教得太过懂事听话了些……
“欢儿，”他盯着她的双眸，神色认真，郑重道：“你要记住，你还未过生辰，还不满十岁，无须这样的懂事听话，你只要想着你自己，只需想着你自己，就好了，就够了……”
苏清欢：“可师兄你也不过只长我三岁，也应多想想自己的！”
她回视着他，亦郑重道：“我不会因为娘亲之死心生怨怼，师兄也不要因娘亲之死对我心怀愧疚，好不好？”
“我只是你的师妹，不是你必须扛在肩上的重担，你无须事事为我费心……”
她的声音渐低，而后，被齐七重重地拍了下脑袋。
“小脑袋瓜里想的都是什么呀！”他笑道：“谁把你当重担了？你当然只是师妹啊！”
苏清欢：“那……”
“那什么那？”齐七又拍了下她的脑袋，笑了会，方才道：“欢儿，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苏清欢眨了眨眼睛，好奇地问：“在想什么？”
“在想，”齐七莞尔说：“这个小姑娘，有点胆小，还有点笨，我得保护好她。”
那双清澈的眼眸渐渐地，占满了欢喜，小姑娘弯起了嘴角，却又在片刻后耷拉下来，她弱弱地回了句：“谁笨啦！”
“嗯，”齐七附和道：“我家欢儿现在一点都不笨！”
苏清欢心满意足，坐在床边晃着双腿，问：“师兄，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在想什么嘛？”
齐七顺着她，说：“在想什么？”
苏清欢闷声笑了起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慢悠悠道：“这是哪来的小哥哥，刚见面就要牵我的手？好生无礼啊！”
齐七：“……”
他跳下床，面对着她，笑得有些无奈，须臾后，他弹了下小姑娘的脑门，道：“无礼的哥哥要带你去找个能照顾你的人啦！”
他朝她伸出了手，笑问：“要不要跟这个无礼的哥哥走啊？”
苏清欢大笑着点了点头，回握住他对她伸出的手，应了声：“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