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苏清欢说：“翩翩君子的君。”
齐七沉默片刻，伸手探了探苏清欢的脉象，确认无恙后起身走到无双身前，上上下下、从头到尾重新检查了遍她的伤势，又探了探她的脉象，确认只是些平常伤后微松一口气。
向黎凑上去，不明所以地望着齐七，见他取出伤药毫不留情地撒在无双的伤口上，下意识吸了口冷气，他侧眸看向无双，却见她只是皱了皱眉。
他有些不忍，扯了扯齐七的袖子，小声道：“师兄，疼啊！”
齐七给了他个白眼，继续毫不留情地给无双上药，这下，眼前的小姑娘连眉头都不皱了。
向黎仰头望向无双，惊叹地问：“无双姐，不疼吗？”
无双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张口无声地吐出了两个字：“不疼。”
“哇，居然不疼！”向黎顿时满心钦佩，感叹道：“无双姐，你好厉害……”
话还没说完，便被齐七狠狠地敲了脑袋，训斥了句：“她傻你也傻啊！”
向黎揉了揉脑袋，偷偷地扫了眼无双，不甘地小声嘟囔道：“无双姐也不傻啊！”
“她不傻跟着你师姐离家出走？”齐七一连两问，直接问住了向黎：“她不傻帮着你师姐四处瞎闯？”
向黎沉默了下来，无双也缓缓地低下了头，连带着向齐七走去的苏清欢，也停住了脚步，僵在原地。
齐七扫了眼苏清欢所在，手上的动作轻了很多，嘴上却仍是不饶人，甚至故意加大了声量：“你师姐病得不轻，你以为这丫头哪里比她强吗？！”
苏清欢：“……”
无双偷偷地望了齐七一眼，试探着想要躲掉他为她上药的手。
齐七的视线落回无双身上，态度强硬，说：“不许躲！”
无双：“……”
她微咬住唇，无声地又将手伸了回去。
见状，苏清欢也重新凑了上去，扯了扯齐七的袖子，撒娇地唤了声：“师兄。”
齐七扫了眼袖角的小手，无奈地叹了声，他抽回自己的袖子，低头继续为无双上药，待表面伤口处理完毕后方才看向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苏清欢。
他垂眸，望着满脸期许的小姑娘，启唇道：“欢儿，那孩子，齐门护不住。”
“之前那群人让你将那孩子带出墓地，并不是因为他们惧怕墓地，而是因为在墓地，他们胜不了。”
“君姓者，南戎三大家之一，生来便可唤魂御鬼，上通孟婆，下奴诸鬼，认为人性本恶，传言其族人见人便杀。”
齐七扶住她的双肩，直视她的双眼，说：“你如今能好好地站在我身前，已是不易，又怎能祈求我将那样的人带回门中呢？”
“师兄，不会的，”苏清欢不肯相信，她摇了摇头，辩解道：“他只是个普通的孩子而已，不是什么南戎三大家之一。”
“他若真如你描述得那般厉害，又怎会被那群人围追至此，衣衫褴褛地撞进我怀里？”
“你跟我去看看他，好不好？若他真是那君姓者，我……”苏清欢缓缓低下头，不停地重复道：“我、我……”
齐七望着她，心中知晓她已明白墓地中人的真实身份，却还是下不了决心，他不再逼她，开口打断她的重复，应了声：“好，我陪你去。”
“阿晓！阿晓！”
熟悉的呼喊声响起，紧缩在墓碑后的君晓睁开了眼，他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小心翼翼地从墓碑后探出了脑袋，轻轻地回了声：“姐姐？”
苏清欢听到了回应，拉着齐七快步跑向声源，却在想要靠近君晓时被他喝住。
墓碑后的小男孩紧缩着身子，抗拒着苏清欢的靠近，大声嘶吼着：“别过来！别过来！”
苏清欢无声地蹙起眉，犹豫着又往前迈出了一步，却再次被君晓喝住。
齐七拉住她，将她护在了自己身后，右手覆上非觞剑，神经紧绷，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孩。
男孩蜷缩着身子，双手抱头，视线落在齐七身上，咬唇说：“姐姐的经脉，乱了。”
此话一出，齐七的第一反应便是抓起苏清欢的手腕，再次探了探，未察觉到异样后松了口气。
男孩仍抱着脑袋，似是在克制自己，他勉强保持住清醒，说：“她，动了内力。”
动了内力？之前那一幕再次浮现在齐七脑海中，她手持染霜剑，而那剑，微微离鞘！
他猛地转头看向苏清欢，却见小姑娘脸色煞白，薄唇微启，声音微颤：“师兄，我只动了那一瞬。”
齐七当即欲带她离开，却被男孩叫住，他说：“来不及了，不出半个时辰，她必因经脉错乱、余毒复发而亡。”
“我能救她，”男孩费力地伸出一只手，指向齐七，道：“你，带着其他人离开这里，我便能救她。”
墓碑后的男孩用尽全力收敛着自己的气息，压制着将要暴走的自己，望着他的一双眼中，满是乞求。
齐七扫了眼男孩，视线微垂，落在自己拉着苏清欢的手上。
他缓缓松开牵着苏清欢的手，拽起已经失神的无双，抬腿向墓地外走去。
耳后是呼啸的风声，他微微偏头，看了眼身后，被他留在原地的小姑娘被黑色雾气笼罩，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内。
墓地外，向黎望了眼仍处于失神状态的无双，低唤了声：“师兄。”
齐七侧倚在一棵枯木旁，轻应了声：“嗯。”
向黎又扫了眼无双，启唇问：“师姐中毒了吗？”
齐七又“嗯”了一声。
向黎蹲下身，在地上勾勾画画，半晌又问：“闻秋先生也解不了的毒吗？”
空气突然陷入寂静，失神状态的无双抬眸，看向枯木旁的齐七，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黑雾所在之处。
良久，又一声“嗯”从他口中传来。
无双紧紧咬住双唇，上前扯了扯齐七的袖子，迫使他低头看向自己，抬起双手一字一停地比划：“中的何毒？又因何经脉错乱？”
“还有，我为何从未见过小姐用剑？”
向黎附和地点了点头，说：“我也未曾见过师姐用剑！”
“她会用剑，并不代表着她能用剑，”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笑容，齐七微微垂眸，低声呢喃道：“她若用了剑，便离死期不远了。”
“可她啊，本应以武学造诣闻绝于世的……”
焚心火毒、散灵之术、被小姑娘翻烂的染霜剑谱、满屋的兵书、和以智之名承其母之威闻名江湖……
悄无声息间，他柔柔弱弱的小师妹，也有了护佑门派之力。
黑雾缓缓散去，齐七在黑雾消散的一瞬冲进了墓地，一眼便看见了躺在冰凉地板上的苏清欢。
他飞快上前，将她抱在怀中，伸手探了探她的脉搏，脉搏虽有些缓慢却平稳有力，他又俯身去听她的鼻息，鼻息细微绵长。
齐七彻底放下心，起身将她抱起，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他犹豫一瞬，未曾转头，抱着苏清欢径直离开了。
伴随着他细微的脚步声，他似乎听到了一声轻呼，源自他身后。
细微的灯光下，床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她张了张双唇，有人扶起她，将一杯茶水送至她嘴边。
她轻抿一口，润了润喉咙，低唤了声：“师兄。”
齐七并未回应她。
苏清欢便兀自向后靠了靠，倚在齐七身上，小声问：“师兄，你说，他为何会孤身一人流落他乡？”
齐七：“……”
小姑娘睁眼开口不问自身情况，先去关心一个毫无瓜葛的孩子，对此，齐七虽早知她会如此，却还是感到些许无奈。
他叹了声，开口为她解惑：“南戎有传言称，君家，已于数月前，被同为避世之族的姬家，灭族。”
“那个小男孩，恐怕是这世上，最后的君姓人了。”
短暂的沉默后，小姑娘往他怀里缩了缩身子，声音很轻：“师兄，我还是想带他回去。”
“我在那黑雾中，迷迷糊糊、意识昏沉之际，曾见到他拉着另一个男孩在逃跑，”她低声述说着：“跑啊跑啊，他们遇到了一处悬崖。”
“然后，那个男孩将他推下了悬崖……”
“师兄，他满门被灭，无处可归，又被姬家追杀……如今，在这世上，他只信我，我若不带他回去，他还能去哪里呢？”
再无人开口，齐七垂眸望着怀中的小姑娘，借着微弱的灯光，他见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似是打算放弃，又或者是在另寻他计……
直至此刻，齐七方才意识到他此次真的离开太久了，久到足以让他的小师妹蜕变成他看不懂的模样。
双唇微启，他开口，提起另一个问题：“为何是苏三？”
小姑娘身躯微僵，缓缓地张开了双眼。
齐七自始至终都在注视着她，见那双他所熟悉的眸中，精明算计尽数取代了昔日的古灵精怪，却转瞬消散，唯余释然。
她眼角微弯，莞尔道：“因为苏清欢啊，她生于江南大雪，长于温情水乡，心……”
她只字未提“苏三”，所答看似与所问无关，齐七却听懂了。
“因为，苏清欢与齐门毫无瓜葛。”他开口打断她，声音有些苦涩，低声接过她的话，说：“即日起，齐门内门三弟子，苏蓝之女，名唤苏三。”
脑海中映起她来信中那句“师兄，齐门弟子，当真不可同朝臣往来吗？”，齐七勾了下嘴角，笑得有些许苦涩。
他的小师妹归来便是内门弟子，受尽众人宠爱，可偏偏是这宠爱她的众人，未曾同她提过齐门的规矩，以至于疏忽之下，让她进退两难。
兜兜转转，他终究没有护好他的小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