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七抬手覆上她的眼，轻声道：“夜深了，睡吧。”

    弯月被黑云遮住，隐隐透出的光亮与星光一起照在枯木上，在幽深小路上映出曲折的树影，远处偶尔传来几声乌鸦的啼叫声，衬得环境更加阴森恐怖。

    但小径上行进的人却丝毫不在意这些，他缓步走在小径上，偶尔打量下周围的环境，嫌弃地摇了摇头。

    最终，他停在小路尽头、一座墓地前，墓地里空空荡荡，墓碑整齐地排成行列，四周一片寂静。

    他启唇，道：“我知道你还在这里，出来吧。”

    石碑移动的声音响起，片刻后，浓浓黑雾出现在视线内，眨眼间，它便移至来人身前。

    黑雾散开一条细缝，露出隐藏在其中的男孩，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来人。

    齐七同样望着他，白日里那个畏缩克制的身形被眼前的男孩取代，他无声地勾了下嘴角。

    江湖传言，南戎君家，避居南戎临海之处，通冥之体，乃孟婆之使，厌人性恶，故而遇人便杀，非人可近。

    可眼前藏身于黑雾这个男孩，怎么看，也不像是会随意出手取人性命的。

    于是，齐七启唇，同他说：“我来告诉你，欢儿已经醒了。”

    黑雾在那一瞬散去些许，男孩的表情有些许松动，他敛了下眸，转身又藏于黑雾中，彻底掩去自己的身形。

    他这番举动引得齐七一声轻笑，男孩回眸，望向少年，眼底满是茫然。

    “果然，”齐七道：“江湖传言，虽大多皆非虚言，却也真不到哪去。”

    男孩又敛了下眸，再度转身欲离开，却被齐七叫住。

    他同他说：“你，随我回齐门吧。”

    男孩的脚僵在半空中，满目错愕，黑雾在这一瞬散去大半，他呆呆地回眸，看向齐七。

    “你于欢儿有恩，”他又说：“齐门有恩必报，定会举全门之力，护你无恙。”

    “不了，”男孩终是出了声，很轻很低：“齐门，护不住我。”

    “我护得住，”齐七手持非殇剑，递向男孩，再一次地邀请他：“所以，随我回去吧！”

    男孩的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到非殇剑上，黑雾尽散，将他彻底暴露在空气中，他再次抬眸，望了齐七一眼，缓缓伸出手，握住非殇剑的一端。

    至此，齐七的历练之行彻底结束，他将君晓藏在马车中，强势地带着苏清欢回了齐门。

    他的亲人坦然接受了君晓的存在，而后，君晓堂而皇之地住进了苏清欢的房间。

    他成功将一直赖在此处的无双挤了出去，并取代了她之前的位置，如她初入齐门时一般，寸步不离地跟在苏清欢身后，与她食同席寝同榻……

    齐哲每每见到这副场景，总要同齐七打趣一番，嬉笑着说：“瞧，第二个小无双！”

    无双撇过头，嘴角微撅，比划道：“不过是仗着年岁小罢了！”

    她就暂时先让让这个可怜的小孩，等再过几年、他再大些，她才不信，小姐会继续让他跟着！

    每每此时，齐七总会认可地点点头，然后再打趣上一句：“可惜，就算再过几年，欢儿将君晓撵了出来，你也不会再住进去了！”

    无双咬牙切齿，瞪眼看向齐七。

    齐七垂眸给向黎使个眼色，向黎便会适时地补上一句：“无双姐，放弃挣扎吧！”

    而后，恼怒的无双开始追着向黎挥动着双手，向黎到处跑躲着无双。

    君晓怯生生地躲在苏清欢身后，初遇时的克制隐忍已全然不见，他好奇地望着一追一躲的无双与向黎，无声地扬起嘴角，满院的欢声笑语。

    那片岁月安静祥和，齐七原以为生活会一直这般平静下去，直至一日，苏清欢领着君晓无意间走到了后山的一处断崖。

    那处断崖并不高，凡是有些武学功底的人都能轻而易举地跳下，可偏偏是这样一处断崖，让君晓陷入了疯魔。

    他失手伤了护在苏清欢身前的无双，在险些伤到苏清欢之际短暂地恢复了神智，一掌拍向自己，使自己陷入昏迷之中。

    自那之后，齐门内再无君晓，取而代之的是君小五，齐门内门五弟子，入已逝之人、苏蓝门下。

    而那个已经出师的小姑娘，却变得比以往更加刻苦，武艺精进的同时，人也变得冷血了许多，脸上笑颜不再，终日双唇紧闭，弯刀、匕首鲜少离身。

    齐七望着这样的她，不禁后悔起当初的决定，以命搏命一道终究是太过无情了些，他不该让她入杀手一门的。

    但事已至此，“苏一”二字既已登上了杀手榜，她便脱身不得。他无法改变定局，唯一能做的，便是在此时尽绵薄之力免她被所修之道左右。

    齐门后山，无双堪堪避过飞来的柳叶刀，单手撑在地面上，望向刀飞来的方向。

    茂密、交错的树木间，有人倚坐在其中一枝杈上，墨黑长发落在肩头，别着鬓角发辫的银饰折射着阳光，他把玩着另一柄柳叶刀，歪头望向她。

    无双敛起杀意，收起了戒备。

    齐七启唇，同她打趣了句：“都已经出师了，还这么刻苦啊！”

    无双抬手回他：“我还是太弱了。”

    齐七：“……”

    已从那人手中出师的弟子却还在抱怨自己太弱？是觉得楚境杀手榜排名只是张废纸吗？

    他仰头望天，感慨了句：“这要让你师父听见，怕是会破口大骂你是个逆徒！”

    无双微咬住唇，半晌又比划了句：“我保护不了她。”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苏清欢，齐七虽未看向她，却猜出了她想说之言，他道：“那并非是因为你弱，而是对手过于强大。”

    “阿晓、”尚未适应君晓的新称呼，齐七顿了顿，改口说：“小五虽只有六岁，但凭其家族秘术，若出全力，我亦未必可敌，更何况你呢？”

    “可公子最起码能护小姐周全，”无双定眼望着他，抬起双手不停地翻动着：“我不能。”

    小姑娘的弯刀挂在腰侧，匕首别在小腿上，一袭黄衣在山林里显得格外耀眼，金黄的阳光透过树影照在小姑娘的脸上，她微微仰着头，脸上表情认真且执拗。

    比划的双手停下，她握紧腰侧的弯刀，齐七顺着她的动作看向那柄弯刀，眉头微蹙，道：“你该换柄刀了。”

    无双不明所以，她垂眸望了眼自己的刀，再次抬起双手：“此乃师父所赠。”

    齐七又扫了眼那柄弯刀，低声呢喃了句：“那怎么不送柄好点的呢？”

    他掷出手上的柳叶刀，刺向地上的小姑娘，她侧身避开，躲避的动作比之前顺畅了许多。

    齐七目露赞许，缓缓道：“齐门自立派以来便无人以弯刀为器，门中亦无弯刀可赠与你。”

    落在柳叶刀上的视线上移，无双不明所以地望向树上的齐七。

    他懒散地伸了个懒腰，双臂环在脑后，调整了下姿势，再次倚靠在树干上，启唇道：“小心点。”

    话音刚落，地上的两柄柳叶刀再次飞动起来。

    无双微微咬唇，拔出腰间弯刀，朝着空中的柳叶刀击去，却被它轻松躲过。

    她下意识抬眸望向齐七，他微阖着眼，再次启唇，说：“专心点。”

    下一瞬，两柄柳叶刀一前一后，抵在无双的脖颈上。

    无双一动不动，定眼望着齐七。

    他又动了动，侧坐在树枝上，垂眸回视她，轻声对她许诺：“将来，我送你柄更好的弯刀。”

    “哐当”一声，弯刀落地，两柄柳叶刀仍抵在她的脖颈上，无双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齐七，双唇微启。

    齐七扬手，两柄柳叶刀飞回他身侧，他略有些不满意地皱了皱眉，说：“临敌对阵，怎可先丢掉武器？”

    双唇动了动，无双呆站在原地，只无声地问他：“你要教我吗？”

    齐七反问她：“你要学吗？”

    小姑娘用力点了点头，见状，齐七无声地勾了下嘴角，他指尖微动，两柄柳叶刀再次飞出。

    无双侧身避过，脚尖挑起地上的弯刀，右手握住，左手抽出腿上的匕首，迎上再次飞向她的柳叶刀。

    金属相击的声音在林间不断响起，悄无声息间，小姑娘的弯刀可以挡住飞来的柳叶刀，对阵的柳叶刀也从两柄变成了三柄，又变成了四柄……

    “嗖”的一声，匕首上的力道迫使柳叶刀改变了轨道，飞向了树上的齐七。他偏头避过，垂眸望向地面上得意洋洋的无双，无声地扬起了嘴角。

    他启唇同她说：“明日，我便不来了。”

    得意从脸上消失，无双微仰着头，望向齐七，满脸无措。

    这副表情勾起了齐七的坏心思，他佯装出一副可惜的模样，先是摇了摇头，后叹息了声：“你学的太慢了，我不打算继续教你了。”

    小姑娘缓缓垂下头，握住匕首的手背上隐约可见青筋，她张了张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要抬起双手，却又中途放弃。

    眼见逗弄过了头，小姑娘误以为真，齐七急忙跳下枝头，凑到小姑娘身前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哄道：“骗你的。”

    无双微微抬眸，满怀希冀地望向他，无声地问：“那还来吗？”

    齐七摇了摇头，说：“这个没骗你，明日不来了。”

    弯刀、匕首同时落地，小姑娘倔强地咬紧双唇，不肯再开口，只抬手比划着问了他一句：“为什么？”

    “因为，我能教给你的已尽数教了你，”齐七俯身拾起地上的弯刀和匕首，递给她，解释道：“以命搏命之道属杀手一门，功法本身杀气过重。”

    “你出师之时，功法初成，杀气尚未显露，可与小五一战之后，你执拗于变强，使得功法本身的杀气显现，进而影响了你自身。”

    “你大概没察觉到，但那段时日，你有些冷血。”

    那段时日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无双缓缓地点了点头。

    见无双并无接过弯刀、匕首的打算，齐七直接将武器塞回她双手之中，又道：“以命搏命之道的精髓在于敌死而己活，这于杀手而言，是必备的技能。”

    “但与你而言，太过凶残了些，”他的声音低缓：“你虽身上挂着杀手之名，但长于齐门，是齐门之人，齐门自会护你，无需以命相搏。”

    “这也是你出师后，你师父便离开的原因。”

    无双被迫接回弯刀和匕首，紧闭的双唇动了动，无声地问：“这与你不教我，有何关联？”

    “我主修剑术，这段时日只是在教你如何控制刀法中的杀气，如何自保而不杀敌，”齐七说：“你若真想变强，得换个人来教你。”

    无双：“谁？”

    “小黎，”齐七扬了扬手中的柳叶刀，道：“若单论刀法，整个齐门，无人强于小黎。”

    无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而后再次垂下脑袋。

    齐七自以为已解释得足够清楚，可见无双这般失落的模样，不禁怀疑起自己是否真的已解释清楚。

    他不懂小姑娘的心思，便依着自己的理解，误以为她是不想跟向黎学刀法，再次开了口：“若不想同小黎学也无妨，我自会护住你和欢儿的。”

    言外之意便是她无需变强，有他在，会护好她。

    无双猛地抬眸，看向他，眼中的少年长发垂在肩后，鬓角的发辫却落在肩头，望向她的双眸中满是坚定。

    她无声地弯起嘴角，朝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抬手回他：“我想要变强。”

    小姑娘眉眼微弯，缓缓比划着的双手坚定地表达出她想要变强的决心，齐七怔了下，嘴角亦微微扬起。

    他再次伸出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声音很轻：“我相信你。”

    在那之后，无双跟着向黎修习刀法，在武艺上有了明显的突破。

    而齐七自己，却困于入世阶段止步不前，万般尝试无果后，他去寻求齐哲的帮助，得到的回复，却仍是曾经那四字：须自己悟。

    他思来想去无解后，索性便任由其发展，不再寻求境界上的突破，改道去修习他只会个大概的柳叶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