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不用说凤倾，连齐七都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

    他手掌轻敲木桌，眉间微拧，出声问他：“白公子的意思是，马薪乃是当年刘尚书的次子？”

    白城：“江湖人注重当下，来日的金银珠宝、荣华富贵换不回今日的十樽美酒，但于朝臣而言，为达成目的蛰伏十几年，并不是件难事。”

    “我知道在你们听来这很匪夷所思，但在我看来，就是如此。”

    齐七冷笑一声，说：“倒也不算是太匪夷所思！”

    那群闲着没事干、只会勾心斗角的朝臣能干出这种事，也不算是稀奇！只，他微敛了下眸，缓缓道：“他们啊，以十余年光阴设局，还真是看得起我师叔呢！”

    “我去见师叔。”

    齐七拿起非觞剑转身出了门，打算潜入刑部大牢，去见宋修。

    白城所说的马薪他接触过几次，苏清欢起初也曾怀疑过他，可未查出实证。

    而马薪进京后也算老实，不仅辞了官，还在离刑部大牢几条街巷远的地方买了座小宅，只为守着宋修。

    他实在不愿相信这样的人会去害他师叔，可若真的是他害得，那他师叔为了边关安稳出生入死、背弃师门的这些年，又算什么？

    见宋修之前，齐七思虑了许多，光是宽慰的话就想了三四套，却未曾料到，宋修在听到他们的猜测之后，只是笑了笑，释怀道：“倒也说得通。”

    齐七微讶，随即理解了宋修话中深意，凝眉问他：“师叔也怀疑过他？”

    宋修不甚在意：“毕竟我身边，有伪造我字迹之能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齐七更是不解：“为何不告诉我？”

    “有何可说的？”宋修的语气平淡：“毕竟是君要臣死，他也只是听命行事。”

    “只是从前一直想不通，他为何要害我？明明我待他，也算不薄。”

    “如今看来，幼妹一生顺遂、满门冤屈得以洗刷，陛下对他的恩情，值得他如此去报，”他抬眸看向齐七，说：“若我是他，也会做同样的事。”

    齐七：“可你们一同征战沙场、出生入死近二十年！”

    “所以他留在京中陪着我，”宋修笑了笑，说：“若我死了，他便去下面同我赔罪。”

    齐七愣了瞬，他望着满脸不在意甚至有些云淡风轻的宋修，渐渐地明白了他为何如此。

    他启唇问他：“事到如今，师叔还是不想活吗？”

    “有何可活的？”宋修反问他：“我背井离乡、抛师弃兄二十余年，就只活成百姓口中茶余饭后的一个笑话？”

    他嘴角微勾，自讽了声：“便只活成百姓口中茶余饭后的一个笑话！”

    月光照在宋修的脸上，他闭着双眼，满脸的讽刺。齐七盯着他，不知过了多久，再度启唇：“师叔许是不知，入京之前，我受了重伤，正在闭关。”

    “是祖父把我叫了出来，同我说他要入京救你，他说，纵使你师叔当真通了敌、判了国，也是要救的。”

    “他同我说了很多，说你们年少时的事情，说小师姑到处闯祸，说您不服管教，说父亲三天两头见不到人影，说那时的齐门，很热闹。”

    “最后，他说，他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好长大，平安到老，最起码要活得比他久。”

    他顿了顿，微敛了下眸，又道：“阿英死之前，我进宫见过她，她那样一个不通心计的人，同我说，若她死了，楚济便会放您和小竹回齐门。”

    “前段时日，父亲传信来，说是从祖父那偷出了几坛好酒，是您最爱喝的，要等您回去一起喝。”

    “您可能没见过我母亲，她有点冷冰冰的，但是为人很好，还有小师妹……”

    到最后，齐七说：“他们，都在等您回家。”

    原以为找出伪造字迹之人后便能顺利将宋修救出，可人虽找到了，却仍未有实证。

    苏清欢曾言，伪造字迹一事，最难定罪，纵使证明了他能伪造字迹，却难得论证那些书信是他伪造的，最好的办法，便是伪造之人自己去认罪。

    是故，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齐七趁机捆了居于宫外的楚禾，带着他去了马薪的宅子，恳求他去殿前认罪。

    马薪在见到楚禾之时便已清楚齐七知晓了他的身份，却未曾想过他是来求他的。

    “那可是死罪！”他望着齐七，问：“你为何觉得我会愿意去认罪？”

    “信师叔看人的眼光，”齐七微躬着身，抱拳低声道：“先帝筹谋二十余年，忌惮的并不是师叔，而是齐门。”

    “齐门虽小，不足为据，可偏它背后还有个无涯岛，岛内弟子若因齐门现世，想要颠覆这大楚王朝，可谓是轻而易举。”

    “更何况，”他顿了顿，又说：“大楚王朝，原就是我齐门齐非帮楚枫打下来的。”

    “可齐门无心天下，无涯岛更是，我来此，只为带师叔回家。”

    他仍躬着身，郑重道：“齐七在此立誓，若能救师叔出京，此生，绝不涉朝政、夺天下。”

    “修仙者以誓为戒，若是毁誓，百年修行毁于一旦，再不入仙位。”

    “你们这些江湖上的孩子啊，还是嫩了些！”马薪叹了口气，问齐七：“我若是不去，你便不救元帅了吗？”

    齐七摇了摇头，说：“那我便去劫狱。”

    马薪：“所以说啊，何苦立誓？”

    齐七：“……”

    马薪轻笑了声，望向被齐七敲晕扔在石桌上的楚禾，给齐七出了个主意： “我教你个法子，你绑走他，以他性命威胁我，我若不去认罪，你便杀了他。”

    “这样一来，我肯定去认罪。”

    齐七再次摇了摇头，说：“这是我们的私怨，与他无关。”

    马薪也再次笑出了声，他问：“所以你将他捆过来只是为了让我见一见，好让我认罪的时候更心甘情愿一点？”

    齐七：“是。”

    “实在是搞不懂你们这些江湖人，”马薪的声音中满是无奈，他脑海中闪过这些年来的点滴，又笑着补充了句：“尤其是你们齐门人。”

    他笑了许久，久到石桌上的楚禾晕转醒，张口喊出了声，齐七眼疾手快，果断利索地再次将他敲晕过去。

    马薪复又问他：“元帅可知是我伪造了他的字迹？”

    齐七点了点头，道：“师叔说，他若是你，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这样啊，马薪走上前，摸了摸楚禾的脑袋，心中再无遗憾，他想，那就死罪吧。

    不出半月，马薪于殿前认罪，宋修无罪释放，官复原职，并于次日，上书辞官，告老回乡。

    他们简单收拾了行李，便启程回了西南，路上收到无双的传信，言明她与苏清欢已离开百毒谷，不日将启程回齐门。

    齐七粗略估算了下，她们应当会比自己早到家。

    果不其然，他到家时，他小师妹就守在山门口，恭恭敬敬地朝着宋修行了个礼，轻声介绍自己：“苏蓝之女苏清欢见过小师伯。”

    宋修满目震惊地望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齐七上前拍了下苏清欢的脑袋，声音无奈：“你啊！”

    小姑娘眨了眨眼，问他：“惊不惊喜？”

    他侧眸扫了眼宋修脸上的神色，纠正她说：“是惊吓。”

    未过几日，早他离京的凤倾同样来了齐门。他守在苏清欢身后，听她笑嘻嘻地请凤倾去西北助沈颐，又在凤倾离开后陷入昏睡。

    那之后，苏清欢的身体越发虚弱，时而清醒时而昏睡，面上血色全无，幼时的无力感再次席卷他，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身体每况愈下，难得清醒了一次，却开口同他说想见爹爹。

    再次从她口中听到这个称呼并不容易，见她已有几分精神气，他轻笑着打趣了句：“不怪他了？”

    “从前只知怨他、怪他，”小姑娘晃了晃脑袋，低声道：“可忽然就明白了，娘亲离世，最难过的应是爹爹。”

    他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而后让无双将一直守在山外的苏生接上了山。

    因苏生的到来，小姑娘恢复了些精神气，出了屋，拉着苏生四处闲逛，最常去祖父、云婆婆的院子，笑呵呵地同他们拉家常。

    场面温馨动人，可若是仔细看，便能发现两位老人的眼中含着泪水。

    宋修理解不了，便去问齐哲，齐七呆站在齐哲身后，听他启唇说出整个齐门无人想提及却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欢儿，没有多长时日了。”

    又过几日，向黎收到了君晓被围追的消息，急忙出门，将叛逆少年领回了家。可偏到家的时机不巧，苏清欢又陷入了昏睡，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

    为防少年发现苏清欢的状况，齐七藏身房中，遮住了苏清欢的气息，又令向黎守在门口，暂时哄住了少年。

    就这样躲了几日，星浅岛的人找上门，他这时方知君晓为何会被人围追：他拐走了人家岛上的弟子。

    若是一般弟子也就罢了，可偏巧这位弟子，体有仙骨。

    齐七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头大，当真是忙乱了，竟未注意到他带回的孩子如此特殊。

    可纵使他未察觉出，前去接人的向黎也应注意到了，为何还是将人家的弟子带了回来？

    向黎偏头避开齐七的视线，低声解释了句：“若不将他带回来，小五也不回来。”

    齐七冷笑了声，在外飘荡几年，现在不仅胆子大，连脾气也大了哈！

    闻言，难得清醒的苏清欢倒是起了几分兴趣，笑道：“如此，我倒是想见见。”

    “见什么见！”齐七捏了下她的鼻尖，说：“先将自己养好吧。”

    “不是，”苏清欢嘟了嘟嘴，说：“小五不是胡闹的人……”

    “得了吧！”齐七打断她，他翻了个白眼，满脸的嫌弃：“若他都不算是胡闹的人，齐门便没有胡闹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