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叁

    黑

    这是你近几日唯一的感触。

    火折子渐渐耗尽了燃料,带下来的吃食也所剩无几。

    你靠在柴进身上,望着远处的虚无愣神,幻想着会有一束天光从井口投下。

    可惜,什么都没有。

    唉,哥啊,你要是再不来,你的宝贝妹妹和榜一大哥(划掉)好兄弟可真就要熬死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了dT-Tb

    谈起这一月来的曲折遭遇,那可真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尽呐 。

    九月初,柴进收到家书,说他的亲叔叔柴皇城病重,让他赶去见最后一面。

    柴进、你和李逵匆忙启程,日夜兼程往高唐州而去,谁料却还是慢了一步。

    柴府大丧,满目白幡。

    悲痛之余,你们也在柴夫人口中了解到了事情经过。

    原是高唐州知府的妻舅殷天锡,听说柴家的宅子在此地首屈一指,就带着二三十个浪荡子突然上门闹事,非要柴家让出这个宅子给他住,还不容分说地直接找人搬抬东西。

    柴皇城上前阻止,竟被他一脚踢中心窝,气急攻心,卧病在床。

    本地知府名为高廉,是高俅的叔伯兄弟。那厮依仗他兄长权势倾天,在此地胡作非为,鱼肉乡里。

    而殷天锡又借着姐夫高廉的势作威作福,为祸四方。

    柴皇城夫妇无儿无女,唯有柴进这一个侄子,又承袭了丹书铁券,自是盼他能前来做主。

    谁知就在你们赶到的前一日,柴皇城终是没能熬过去,撒手人寰。

    你们闻言皆悲愤交加,李逵拎起一双板斧就要出去砍人,你和柴进见状赶紧拦下他。

    好巧不巧,殷天锡此时忽然带人来强占宅子,言语间满是对柴家的轻蔑,甚至还色胆包天要你回去给他做个小妾???

    李逵这还能忍?当即就冲过去跟他们打了起来,谁知最后竟不慎直接打死了殷天锡!

    上一刻还叫嚣着‘本州知府老爷是我姐夫,我就是王法!’的泼皮恶霸,下一刻便满脸是血的横尸当场,着实讽刺。

    柴进自认为有丹书铁券在手,高廉不敢动他。可你二人身份特殊,若是落在高廉手中,不说殷天锡之事,光是‘梁山匪寇’这一条便足以斩首百次。

    他苦口婆心劝你们离开,你虽担忧柴家的安危,却自知留下也是连累他们,便半拖半吓唬地带着李逵连夜离开了高唐州。

    什么?

    你以为我宋小幺就这样不讲义气地自己逃命了?

    当然不可能!

    途中你与李逵达成一致:他赶回梁山搬救兵,你留在城内照看柴家老小。

    高廉的动作很快,当天便对柴进用刑逼其画押,又将柴家满门下了大狱。

    幸而你习惯在身上带些银子,便上下打点狱卒,以求能让他们好过些。

    约摸七八日后,你终于等来了梁山攻打高唐州的消息。

    两军对战那日,杀声震天,飞沙走石,风雷大作,黑云压城。

    你即使只在城内远远瞧着都是惊心动魄、后背发寒,又更何况是身处阵中、死生一线?

    后来你才知道,原是高廉不知摆了什么诡谲阵法,竟大败梁山,好不威风。

    幸而他也没吃到什么甜头,当夜便于偷袭中了一箭,不得不闭城休养。

    正当你忧虑梁山之际,那厮不知又想起什么鸟主意,竟将柴进从死牢里押出,直接囚进了一口深井?!

    咱就是说高廉你个鸟王八长得丑,玩儿的还挺花啊?!\(`Δ’)/

    你看着黑洞洞的井底默默咽了下口水,想着干脆舍命陪君子,毕竟柴进流落至此到底是因为梁山的缘故。

    再者看样子那个鸟王八打的就是让柴进自生自灭的主意,他身上还有伤,你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病死饿死吧?!

    说干就干!你买了些伤药干粮系在腰间,又寻了条两指粗的麻绳,趁夜深人静无人看守之时将绳子一头绑在辘轳上,另一头缠紧腰间,然后——————

    等等等等,先让你做下心理准备。

    救命啊,这深更半夜的本来就无星无月,伸手不见五指,这井下更是似一张深渊巨口,仿佛能一直通到地心去。

    就凭你手里这小的可怜的火折子,也实在太不够看了吧?!

    你绕着井口转了好几圈,嘴里把能念叨的神仙都念了一遍,祈求自己这一遇水就变哑炮的小霉星此番能顺利些。

    这井枯涸已久,上窄下宽,井壁上都生了厚厚的杂草青苔。你一点一点顺着绳子爬下去,四周愈来愈静,月光消散,甚至最后连那诡异的风声都听不见了。

    黑就罢了,要命的是脑中好死不死突然蹦出吴用之前给你讲的那些个鬼故事,什么狐精树怪齐上阵,导致你瞧着手里的火折子都感觉是厉鬼狞笑,不由狠狠打了个寒颤。

    谁知偏偏就是这一分神,你手一滑竟直接顺着绳子掉了下去!

    幸好当时离地不过七八尺,否则你还没见到柴进就要命丧井底了。

    还是以这种极其丢人的方式……

    火折子滚落一旁,不甘地熄灭了最后一点光亮,独留你一人躺在那儿哀嚎。

    我的肩我的腿,我的胯骨和老腰啊啊啊dT-Tb

    吴加亮!

    等我出去了跟你没完!!ε=ε=(>Д<)ノノ!!

    你缓了好一会儿才费力地爬起来,摸起火折子重新燃起,又抽走了辘轳上的麻绳,一瘸一拐地往深处走去。

    然后……

    然后就是你和柴进相依为命眼巴巴地等人来救了呗还然什么后啊?dT-Tb

    柴进当时吃了五十脊杖,双腿打的血肉模糊。你给他敷了些伤药,又养了这几日,虽仍不能起身,却好在没最初那么严重。

    但若是再没人来救你们出去,别说小福星了,就算是大福星、老福星,都不敢保证你二人能好好活下去了 。

    “此番都是柴进害了你……小幺,我实在是……”

    柴进满怀愧疚的声音忽然打破浓墨一般的寂静,亦将你从愣神中拉了回来。

    你略有无奈道:“哥哥怎得又告罪了?”

    “哎呀——”你直接两眼一闭往柴进身上一倒,额头靠在他肩上,故作虚弱道:“这几日大官人自责过多,导致我听的也太多,气血逆行至双耳,结胼胝于内,哎呦~~”

    “胼胝?胼胝是何症?可严重?要如何治得?!”

    柴进搂着你语气焦急,只恨自己伤势未愈不能起身。

    “大官人莫忧,这胼胝还有一个别称。”

    “什么别称?”

    “草——丝——虫~”

    “草丝虫?草丝虫是何症?我从未听过。草丝虫……草丝虫……”

    大抵人在黑暗中待久了,头脑也会变得迟钝。柴进自己念叨了许久才想明白你到底为何意,疑惑地问了句:

    “草、丝、虫——繭(同‘茧’)?”

    你这意思是……听他告罪告的耳朵都长茧子了???

    “噗!”

    纵使你看不清,却仍能想象到某人无可奈何的复杂神情,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

    柴进非但没有怪你戏弄他,还同你一起笑起来,哪怕扯到了伤口也并未收敛。

    两个亡命徒在废弃枯井中还笑得不能自已,怕是鬼怪瞧见了都得退避三舍,骂一句‘疯子’。

    你哥俩好地拍了拍柴进的手臂:“我跟哥哥怎么说也算是同生共死过了,哥哥怎得还跟我这么客气呢?”

    “哥哥放心,我哥就算一时攻不下高唐州,但他最后肯定能想到办法来救咱们的。”

    “咱们的口粮还够吃三日,不过就算干粮吃完了也无妨,还有小幺呢!”

    你在黑暗中举起自己纤细的胳膊在柴进眼前晃了晃,也不管他能不能看见。

    “我这两年都被天王哥哥和我哥他们喂胖了,足够哥哥吃上十天半月的!”

    柴进似是被你这话弄得愣了片刻,随后传来他低低的笑声。

    “妹子耳内生了胼胝,”他摸索着将你的胳膊自眼前拉过,隔着衣物怜惜般轻轻捏了下那清瘦的手腕,无人得见处默默叹息,转而又顺着你打趣道:“柴某可不吃。”

    “哥哥嫌弃我了,”你夸张地抹了下眼角,随后才反应过来他根本看不见,“妹妹我好生伤心呐呜呜呜~”

    你插科打诨地跟柴进唠了许久,一点点消磨这难熬的光阴。

    好在梁山的动作够快,当李逵找到你们的时候,你刚被他那惊天动地的大嗓门吵醒,一脸幽怨地瞧着他。

    说实话,你现在这心情挺复杂的– _ –

    喜的是你们终于能离开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烦的是你方才在睡梦中到嘴边的烤鱼又游走了。

    等回山后,你非得让水军的哥哥们给自己好好抓几条金色大鲤鱼解馋!

    你和李逵先将柴进送了上去,随后你缩在竹筐中,晃晃悠悠地离开了这生活多日的地方。

    你忽然想起那日和小衙内在峭壁上,被朱仝和李逵拉上去的情形,也是同样的劫后余生,同样的一摇一晃。

    外面日头正盛,你未等出井便被那阳光刺得不得不闭上眼睛。

    “小幺!”“妹子!”“小幺你如何了?”“妹子你有没有受伤?”“这眼睛是怎得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声音自四面八方涌来,可惜你这眼睛疼得根本睁不开一点儿,只得一边捂着双目一边回应他们:

    “哥哥们好哥哥们好!”

    “我眼睛没瞎秦明哥哥你别着急。”

    “林冲哥哥我没事我没事嗷!”

    “小花哥哥我听出来你的声音了!我好着呢没受伤!”

    …………

    你想着自己好些天没洗澡换衣服,身上肯定都有味儿了,便在竹筐停稳后打算自己爬下去。谁料花荣倒是一点儿都不嫌弃,直接将你横抱了出去。

    他将你放在井边坐好,你还未来得及道谢便被另一人搂进怀里,同时还有一人将条帕子蒙在你眼睛上系好。

    双眼的灼烧感顿时减轻不少,可你这心里却未曾松快几分。

    这帕子上的味道还是来自于你亲手给他制的药囊,你如何能分辨不出来?

    “小幺,哥来迟了……”

    宋江心疼地看着怀中的妹妹,一时间鼻头酸涩。

    这一月来他夜不能寐,唯恐你出事受伤。偏偏高廉还摆下那诡谲的八卦阵,纵使后来请得公孙胜出山大败那厮,可还是耽误了不少日子。

    “不迟不迟!哥你来的正好,再晚两天我和柴进哥哥就要饿肚子了!”

    “柴进哥哥呢?他伤得可不轻,虽然我给他上了些伤药,但还是要好生诊治一番才行。”

    “我已命人将柴大官人送回营中治伤,你莫忧心。”

    许是长久未见阳光的缘故,宋江只觉得你面色苍白如纸,好似下一刻就要被晒化消散一般,不由又将你搂紧了几分。

    “可有受伤?”

    “没,高廉那厮才抓不着我呢!就是……”

    你微微抬了下右脚,老脸一红,不好意思道:“就是爬绳子下井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把脚崴了……”

    当然,你才不会说这是因为吴加亮的鬼故事呢!\(`Δ’)/

    你边说边往宋江那边挪了挪,力求尽可能离吴用远些。

    开玩笑,新账旧账加在一起,你这气可没那么快消!<(`^′)>

    花荣再次将你抱起,临走前你还不忘自己的‘闯祸’好搭子。

    “哎!铁牛哥哥还在下边儿呢!别忘了铁牛哥哥啊!”

    话音未落,李逵那粗犷的嗓门就从井底飞了出来:

    “哥哥!还有俺铁牛呢!你们忘了俺铁牛不成啊?!!”

    七日后

    柴进被先行送回梁山医治,而你则是等到大军处理完战后事宜,才跟着一同启程。

    你右脚扭得虽不厉害,却因未曾及时治疗而导致伤势加重,不得不再养些日子。

    没法子,当时你身上带的药本就不多,需得先紧着柴进用,毕竟自己这点小伤在他那皮开肉绽的双腿面前简直是不值一提。

    马车内,你坐在右侧,右腿搭在座板上,眼睛透过帘子望向窗外,不发一言。

    吴用在左,两眼定定瞧着你,虽面如冷霜,目光却深沉的吓人,亦是沉默不语。

    这可就苦了居中的宋江,他在你二人之间来回瞧了十数遍,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忽然理解了一年前自江州回梁山时,晁盖的处境。

    (押丝:天王哥哥救我!)

    这几日你一直躲着吴用,他大概自觉对你不住,也不主动来招你,正好让你落个清闲。

    谁知今早启程时他似离了魂一般,非要跟你坐同一辆马车。

    外头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你将额头抵在窗框上,神飞天外,心里念着山上的瓜果应已丰收,也不知朱掌柜和顾大嫂他们有没有留些给你;药园里有几样药材也能采摘了,你回去得赶紧组织人采下晾晒,可不能白费你这大半年的辛苦;院子里的金桂怕是花期已过,不过山顶较为寒凉,你应该能赶个尾巴收批桂花。之后还得加紧做成桂花蜜、桂花酒和桂花糕……

    思及此处你莫名一顿,余光扫了眼对面不知盯了自己多久的吴用,气得又将身子向小窗扭了扭。

    哼,今年的桂花糕没老狐狸的份儿!

    吴用见你这一副生人莫近的态度,眼神逐渐黯淡。

    大约半个时辰后,大军停下暂歇,他借口寻公孙胜有事相商,下车离去。

    待他走后,你直接往后一靠倒在宋江身上,长长舒了口气。后者见状赶紧往你那边挪了挪。

    天爷呀,终于能偷个懒儿了。

    这一路端的你腰酸背痛,吴用再不走你可就要破功了。

    宋江踌躇良久,终是沉声开口:“小幺……”

    “我早不怪哥了。”

    阳光透过小窗照进车内,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你靠着宋江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懒懒道:“哥和天王哥哥身在梁山,哪里知道沧州境内的事情?更不曾料到会凭空多出来个小衙内。”

    “两位哥哥想要朱仝哥哥上梁山是真,却又不曾专门谋害那孩子,我自是没有理由责怪哥哥们。”

    “不论如何,此事都是哥思虑不周,是哥的错。”

    “确实是哥的错。”

    你淡淡回了一句,连眼睛都未曾睁开。

    这还是你这些年来,第一次和他呛声。

    “可就算哥错了,不还有小幺呢嘛?”

    你话音一转,一字一句道:“在小幺这儿,哥永远都是对的;要是哥也错了,那小幺就把它变成对的喽~”

    就像这次的小衙内,你能救下第一个,就能再救下第二个、第三个。

    “我知哥哥们身负重担,心里装的皆是梁山大局。既如此,大局安危,哥哥们去顾;一人性命,小幺去救。这样不就万无一失啦!”

    万无一失?宋江可不这么觉得。

    “那小幺也要应哥哥一事。”

    “嗯?什么?”

    “再不可做出那般危险的事。”

    苍天可鉴,当他听说你为救小衙内不惜跳崖之际,一颗心犹如刀割,连着做了半月噩梦。

    他如何能舍得让自己的宝贝妹妹为了救别人而屡次受伤犯险?

    “好啊!”

    你拉过宋江的手掌轻轻一拍:“击掌为誓,谁骗人谁就是……呃……就是……”

    “就是小狗!不对……是小猪!小猪!”

    兄妹两人不过几句话便解了心结,重归于好。

    毕竟血脉至亲,又有什么是说不开的呢?

    “这段时日,军师也很担忧你。”

    得到自家小妹原谅的宋江,也不忘帮那位吴学究说和说和。

    “军师自沧州回山后,神色便一直不大好,眼下乌青愈发严重。聚义厅议事时,兄弟们也都不敢多言,唯恐惹了学究不快。”

    “……”

    “天王哥哥和我看在眼里,却也无可奈何。如今小幺既原谅了哥与天王哥哥,那……”

    “他与哥哥们不同。”

    “有何不同?”

    “他自接下这差事的那一刻,便已打定了赚朱仝哥哥上山的主意。”

    末了你又添上一句:“不论后者愿不愿意。”

    这也是吴用当初不想你下山同行的真正原因。

    帷帘随秋风而起,你被明媚的日头晃了下眼。

    你忽然忆起多年前于东溪村中,与吴用初次见面的场景。

    他从来都是智者。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吴用太聪明了。

    聪明的让人赞叹,聪明的叫人惊奇,聪明的……

    令人害怕。

    你当初在东溪村躲着他,便是因为觉得这位吴教授既身处红尘中,又独立于世外,让人看不透,摸不着。

    如今一看,你的预料当真是一点儿错都没有。

    你不气他瞒你、欺你,只怨他将人命看的太轻。

    他身负重任不假,你心系末节是真。

    罢了。

    或许……

    你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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