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八·梁山

    晁盖握着一个草虫，在院门外踌躇踱步。

    这是戴宗在东京郊外捡到的草虫。

    彼时草虫的另一侧，就是万丈悬崖。

    他已不敢再想下去了。

    宋江三日前突然发病昏倒，若不是张顺提早下山请了神医安道全来，只怕凶多吉少。

    当夜戴宗便去往东京打探消息，并于今晨回山。

    同时，他还带回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童贯死了。

    东京城内无人不知，正一品大员、枢密使童贯，死在了自己的卧房里。

    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此事一出，震动京师。官家派人彻查搜捕，却始终一无所获。

    最奇的是那夜有不少人亲眼所见，无数蛇鼠虫蚁自地底而出，疯魔一般尽数冲向火海，宛若人间炼狱。

    且那样大的火势，竟只烧毁了卧房和两边偏房，其余院落均未波及。

    童府上下数百人，仅有几人被蛇鼠所咬。除一位艺伎不幸与童贯一同遇难，其余人等皆安然无恙。

    城中逐渐流言四起，说童贯生前作恶太多，此番是天神发怒，罪有应得。

    还有人说是冤死在他手上的人引了地狱业火，来焚毁他的□□魂魄，叫他永世不得超生。

    流言纷杂，真假难辨，却总有人四下亏心，怕半夜鬼敲门。

    听说蔡京已然报病在家，高俅亦命人重新翻修检查府邸。

    一时间朝中上下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对于梁山众人而言，童贯之死虽大快人心，却不是他们最想知道的消息。

    但真相，似乎已然摆到了面前。

    只焚一屋不伤邻里，早就有人以此法救了林娘子一家出来。

    还有那枉死的艺伎、那崖边的草虫……

    不言而喻的真相

    无人愿信，无人敢信

    晁盖看着桂树下落寞的身影，深吸一口气，终是走了过去。

    一树繁花飘零而下，落了宋江满身。可他却并不在意，石塑般纹丝不动。

    点点桂花模糊了信上字迹，亦模糊了他的视线。

    晁盖轻轻坐在宋江身侧，目光落到他手中的信纸上，一阵心悸。

    父兄亲启：

    一转眼，我已归家七年

    至今我仍记得，那年仲秋月夜，于村中偶遇兄长的场景

    明月皎洁，泪水滚烫

    至此，我便是有家的人了

    回首往事，此生种种，竟仿若大梦一场

    如今一朝梦醒，肝胆俱碎，怅然若失

    师父于我，如师如父，恩同再造

    若无恩师，何来宋潇？

    师父因我而死，替我而死，为我而死

    我疚心疾首，悔恨万分，痛不欲生

    我……

    已无力再走下去了

    我知兄长顾虑，更不愿陷兄长于不忠不义

    因果相扣，循环往复

    此事因我而起，也该由我而止

    小幺不孝，不能再侍奉爹爹左右

    父兄……

    便当我从未归家吧

    至此迢迢

    再无归期

    莫盼

    莫念

    小幺

    绝笔

    晁盖心头酸涩，慌忙移开视线。

    “小幺幼时……与我最为亲近。”

    宋江目光涣散，嘴角却挂着一抹笑意。

    “她爱笑，甚少哭闹，乖巧的很。但若闹起来，除了我，谁都哄不好。”

    他轻笑一声，眼眶却红的厉害：“父亲母亲还有兄弟们，因此对我醋的很呢。”

    “说明贤弟你，与小幺有缘呐。”

    晁盖哑着嗓子接话道。

    “哥哥……”

    宋江忽然唤了晁盖一声，泪湿青衫。

    “若我那日……答应小幺报仇，是否……是否就……”

    “三郎啊……”

    晁盖压抑许久的悲伤，也随着宋江的泪水土崩瓦解。

    “这是小幺自己的选择，无人能阻拦，与你无关。况且……况且那丫头福大命大，不一定……也许……”

    他已说不下去了。

    “小幺四岁走失，离家八年，归家七载……”

    宋江抱着绝笔信浑身颤抖，伤心欲绝。

    他的小幺，今年不过十九岁。

    “哥哥，我没有妹妹了……”

    “我又一次……弄丢了她啊……”

    悲痛的哭声在院中回荡，摧心剖肝。

    宋清在屋内，拿着布子擦去桌上浮尘。随后缩在椅子上，无声落泪。

    院门旁，吴用和公孙胜并肩而立，静默无言。

    “真的……没有转机吗？”

    “学究早已卜卦百遍，缘何又来问贫道呢？”

    “……”

    吴用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羽扇，不叫人瞧见他眼里的泪光。

    她走之前安顿好了一切。林娘子、安道全、桂花酒、还有这把新制的羽扇。

    东厢房内装满了她对梁山的不舍与挂念，最终却也狠心上了锁、断了情。

    吴用原以为自己是了解她的。

    可如今想来，洒脱不羁为‘潇’，水深而清，也为‘潇’。

    他只见到了她的‘清’，却忽略了她的‘深’。

    晚了

    一切都晚了

    “死局在水。”

    吴用伤心悲痛之际，一旁沉默良久的公孙胜却忽然开口。

    死水微澜，枯木生花。

    “一点生机，也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