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树,我想下山看看了。”
山里昨夜下了场倾盆大雨,卜澐夜里被吵醒,推窗看时正见满山桂花被吹的可怜,今早再起时便风停雨歇了,她梳洗完毕,就如往日一般坐在廊下同知树讲话。
“我昨日找了许久都不见第十四重剑阵。”卜澐道,“你先前说等我学完十五重就回来找我,莫不是在骗我?”
她百无聊赖的屈起手指,弹走了一只沾着水汽的小虫,四下看了满地被打落的桂花,再次不满道:“昨夜雨那么大,种的桂花都落完了,我还寻思着采些给你做香囊,现在可好……罢了,左右我也懒得动手。”
讲到这里,卜澐站起身,在廊下踱步了一个来回,重新撩衣摆坐好:“我刚与你说的想下山是骗你的。”
夹杂湿气的风轻轻吹过,雨后泥土清新的气味扑面而来,卜澐又摇摇头:“刚才那句也是骗你的。”
四下无声,卜澐目视前方,面前是一块石碑,歪歪扭扭的刻着‘季见青’三字,她与这个名字对视了片刻,伸手拂去了碑上残留的落花,神色平静道:“既然你可以骗我,那我骗一骗你也没什么,我们扯平了。”
于是她收拾了行囊,她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不过是拿了符纸罗盘,背了长剑,敛了石碑上掉落下来的石块,晃晃悠悠的往山下走去。
下山的路崎岖不平,卜澐走了几步,便懒得再走,索性开始御剑飞行,滑翔至天际之时,她低头瞧了一眼,也是这时才惊觉,这山原来不大。
可就是这么一座不大的山,却困住了她不知多少年。
山脚下的镇子名曰停客,景色秀丽,远行客无不来此采风,也因此取‘停客’之意。
卜澐曾在这里短暂的停留过,是几年前抑或是几十年前,她已经记不清了,山中无岁月,可这镇子也确实有了不少变化。
卜澐穿过人来人往的街道,熟练的拐进巷口,人却忽然愣了。
她拦下个行人,轻声问道:“江影茶馆呢?”
那行人也是一愣:“什么茶馆?这里一直是客栈啊。”
她又问道:“那你知道江舒雪吗?”
“不知道不知道,姑娘你怕是记错了。”行人摆摆手,倒还是一脸和气,“许是记错了人呀,我在这里活了四十多年了,还没听过什么江影茶馆,更没听过江舒雪这个人。”
“…如今是景和几年了?”
“哎呦姑娘,你是不是糊涂啦,现在是庆熙九年啊!” 这人到很是热情:“其实我们这停客镇好玩的去处多着呢,我跟你讲……”
“谢了,告辞。”卜澐垂下眼眸,转身离去。
那人话没说完,瞧着卜澐的背影,颇为纳闷的嘟囔起来:“这小姑娘年纪不大,怎么说话这么冷冰冰的……”
卜澐目不斜视,一路行至镇口,在镇口岔路旁的歪脖子树下寻了干净的石块坐下。
“我说怎么不见江舒雪再来书信。”卜澐抬眼,“原来人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也不知道白荇怎么样了。”
说到这里,卜澐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他与江舒雪性命相连,想必是死同穴了。”
她背靠树干,缓缓闭上了眼,脑中思绪万千,分明早已物是人非,可回想起来依旧明晰。
·
景和十八年,冬。
夜幕四合,寒风阵阵。
“前方不远应当就是停客镇了,我们去寻个客栈落脚可好?”季见青拉高了衣领,转过身看了一眼,笑出了声。
卜澐脸型圆润,眉眼微垂,本是一脸的冷意,可鼻尖与脸颊都被冻的通红,无端显出几分可爱来。
季见青微微弯腰,伸出双手在她脸颊揉搓了几番,笑的更加放肆:“澐澐啊,怎么冻成这样还不肯把轻裘披上?”
卜澐皱了皱眉,拍开了他的手:“修道之人,不畏严寒。”
“哈哈哈哈…”季见青笑的更加放肆,从乾坤袋中取出来一条雪白的轻裘,仔细妥帖的为她搭好,末了还要再捏捏卜澐的脸,“可我看着冷。”
卜澐反手取下轻裘,塞回了季见青手中:“还是你披着吧。”
“嗯?”
卜澐垂下目光:“萧城大战之后,你就开始畏热畏冷。”
“原来你注意到了啊。”季见青的笑容里多出几分生硬,他拳起左手抵在唇边,故作严肃的咳了一声,“但我是季见青呀!萧城一战算不得什么,哎,你还记得我当时那一剑有多威武不,我当时可是——”
“记得。”卜澐语调平缓,认真道,“当时飞沙漫天,血雨腥风,泊灵道那阴险恶毒的创始人陆虚正在得意的档口,周遭的无用修士都自觉要完,这时一柄仙剑破空而来,直戳陆虚心窝,众人一看,原来是倒在血泊中还没死透的季见青!”
“停,等等,等等!”季见青大惊,“你怎么一口气能说这么多?”
卜澐道:“可你就是这么说的,一路上说了很多遍了。”
“我说了很多遍吗?”季见青纳闷的摸摸鼻尖,“咳,总之你下次说的时候不要用这么平淡的语调,要有感情的讲,还有,不是还没死透的季见青,应该‘只见那季见青一身灵力爆开,周遭灵气运转如同漩涡,厉害了的’。”
“可……”卜澐顿了顿,正欲用事实来反驳他,忽的一怔,整个人扭向西方,厉声道:“谁在哪?”
季见青也望了过去,西方有一片林子,冬日里树叶都落光了,只剩大片凄惨的树干,光秃秃的。
卜澐继续道:“出来!”
树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但无人回应。
见状,卜澐毫不犹豫的走了过去,季见青刚拉住她的衣袖,就听得树后传来一声干嚎:“我只是路过!不要杀我!”
卜澐:“……我没想杀你。”
季见青也是一愣,随即勾起嘴角,像是要笑出来,又生生给忍住了,他放柔了声线:“树后的姑娘莫要害怕,我们只是路过此地的云游道人,不伤人的。”
“那你们,报上名来!”
“在下季见青,她是卜澐,我们路过这里,想在停客镇看看美景,住些时日便走了。”
树后那人慢慢探出半张脸,与卜澐四目相对,一瞬间又钻了回去:“那,为何深更半夜的来?”
季见青道:“我们来时就已经夜里了,这天要黑,我们也无法阻止不是?”
卜澐道:“解释那么多做什么。”
“让这位姑娘放心啊。”季见青笑道,“姑娘莫怕,出来吧,若是回镇子,倒不如与我们同行。”
那姑娘犹豫良久,最终走了出来,她步伐僵硬的走到卜澐面前:“我,我叫江舒雪。”
“哦。”卜澐点点头,目光慢慢的把她打量了一遍,忽然蹙眉,正要张嘴,便听得季见青温和的声线传来:“江姑娘可要回镇子上去?”
江舒雪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东西,摇了摇头:“我不回去,我……晚些回去,公子你们还是先走一步吧。”
季见青道:“夜深了,姑娘一人只怕不安全,可需要我们陪同吗?”
“不,不用。”江舒雪后退半步,“我自幼便在这里长大,周围熟悉的很,二位不用管我。”
想了想,江舒雪又怯生生的开口:“这么晚了,二位到镇上怕是不好寻落脚之处,我父亲在镇上开了茶馆,提供住宿,二位若不嫌弃只管去住,也不远,进了镇子直走,尽头处往右拐的巷子就是了。”
说完,她似乎又觉得这般有些像在刻意揽客,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紧了紧抱东西的胳膊,一转身竟是跑开了。
季见青扬声对着江舒雪的背影喊了句:“那就谢谢江姑娘了!”
也不管她听清了没,季见青笑眯眯的侧过脸:“澐澐呀,看来咱们运气还不错。”
卜澐不睬他,只盯着江舒雪跑远的背影,皱了皱眉:“她怀里的东西,不管么?”
“澐澐若是好奇,不如我们悄悄跟过去?”季见青仰头看了看天,天幕漆黑,也瞧不见月色,“再晚些怕是……”
“我自己去。”
卜澐撂下这么一句,一擦身便如离弦的箭,飞快的追了过去。
季见青伸手慢了一步,人都飞远了,他喃喃的说出了后半句:“…怕是要下雪了。”
他只好无奈的摇摇头追了过去。
江舒雪到底只是个凡人,卜澐几乎是转瞬间就追到了她身后,只剩下十几步距离时,她捏了法诀,将自己隐匿起来后才走近了些。
直到与江舒雪肩并肩走一道时,卜澐偏头,看到了她怀里的包裹。
包裹捂的严实,里面似乎装着活物,还在轻轻蠕动,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妖气。
卜澐没有轻举妄动,一路跟着江舒雪来到了一处破旧的草屋。
“阿颂?阿颂!”江舒雪进了院子,轻轻拍打房门,“我带了些草药,你先熬着点喝了,还有……”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同江舒雪一般大的少年探出身,看上去病恹恹的,开门的瞬间似是受了冷风,少年僵硬的抬手掩嘴咳嗽了几下:“小雪,这么晚了,你怎么还过来了?”
江舒雪立刻把怀中的包裹塞给了他,推着他进屋:“你快进去,别再受了凉,我来的路上还抓到一只兔子,你记得炖了吃。”
“小雪,我…”
不等少年多说,江舒雪一把关了门:“我先回去了!”
卜澐侧了身,没再管逃离的江舒雪,反而绕着屋子走到了窗户边。
少年房门关的严实,可窗户却是敞开,一点也不像是怕冷的样子。
名叫阿颂的少年站在门内,僵硬的弯下腰,将怀中的包裹放在地上,又转过身,双眼无神的爬上了床铺,直挺挺的躺了回去,眼睛还勾勾的望着屋顶。
包裹里一阵翻动,一只雪白的兔子钻了出来,白光闪动,落地化成一个同阿颂一模一样的少年。
这兔妖走动了几步,忽的一颤,弓起身子张嘴吐出了血,落在脏兮兮的地面上。
兔妖缓了许久才直起身,擦去唇边的血迹,一眼扫向窗边卜澐的位置:“跟了一路,还不动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