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澐没吭声。
兔妖看着空荡荡的窗边,皱了皱眉,转过身坐到了床上,食指抵上阿颂的眉心,指尖灵力流转。
还未侵入阿颂的身体,就被另一道灵光打断,兔妖唇边再一次溢出血:“季见青就是这般教人暗算吗?”
卜澐这才现身,飞速闪至屋内,居高临下的望着兔妖:“你识得他?”
兔妖瞥她一眼:“桐山知灵树,公子季见青,萧城之后,又有谁人会不识他?”
卜澐道: “知树并没有那么了不得。”
一战成名又如何?
旁人看不出,可她日日夜夜跟在那人边,多细小的伤都能察觉,从减少御剑开始步行,到畏冷畏热,所有的一切,都明晃晃的告诉她——季见青出了问题。
可季见青不说,卜澐也就不去多问。
“随便,与我无关。”兔妖抵在阿颂眉间的指尖又开始运转灵光,他看也不看卜澐,“你不是要阻止我伤人么,动手吧。”
卜澐却后退几步:“你本就要死了,床上那个叫阿颂的也早就死透了。”
而且死的时间不短了,莫约要有三年多,若不是这兔妖用自身灵气撑着,恐怕尸身早已腐烂。
“不愧是季见青的徒弟。”灵光没入阿颂的身体,兔妖站起了身,缓缓道,“我本名白荇,在此修行百年化形,我……”
卜澐打断他:“我不是他徒弟。”
白荇:“……”
她是不是根本没打算听自己解释?
卜澐想了想:“我只是与他同行之人。”
白荇:“……哦。”
跟他有什么关系?
“澐澐!”
门被人推开,季见青裹挟着寒风走进屋内,对着卜澐笑道:“你如今跑的比我还快了。”
卜澐偏头看他:“是你慢了。”
“是是是,我如今都不如澐澐了。”季见青仍是那般懒洋洋的眯起眼睛,又一偏头,这才仿佛刚发现屋内的白荇一样,“这位…朋友,看你的样子怕是活不到来年春天了啊!”
白荇一脸无语,正欲开口,季见青却又转移了目光,看向了床上的阿颂:“咦?这还有个死透的。”
卜澐纠正道:“也不算死透,灵魂投了胎,尸身靠妖气不腐,算是一具不错的壳子。”
“还是澐澐看的透彻。”季见青摸了摸下巴,对着白荇啧啧称奇,“不应该啊,你妖丹都碎了,不赶紧去屠个镇子入魔,还在这儿乖乖等死吗?”
不知怎的,季见青说的分明算是玩笑话,白荇却听出了几分讽刺的意味,他牵起嘴角:“看来季道长见过不少堕魔的妖。”
季见青粲然一笑:“还好吧,是杀过几个。”
卜澐在一边很认真的说:“一百三十七个。”
白荇:“……”
不是,你们这对师徒,哦不,同行之人,多少有点毛病吧?
好在因为白荇身上并未半分杀过人的血煞之气,季见青跟卜澐也不打算对他动手,只是随口问了几句。
原来白荇算不上强大的妖怪,萧城之战爆发前他也曾前往过南部,但是由于半路跟修士碰见,被对方不由分说的打伤之后,又跑回来疗伤,途中被叫那个阿颂的少年当成了野兔带了回家。
阿颂父母早亡,一个人住在这郊外的茅草屋,将白荇带回之后悉心照料,却在三年前一个冬日,病死在了床上。
白荇没能救回他,但是不忍看他尸身腐朽化泥,便一直用妖力维持。
卜澐听完之后,纳闷道:“为何不让他入土为安?”
白荇道:“我都说了不忍心看他腐烂生蛆……”
“我姑且承认你对这个…阿颂是吧,有感激之情,但是——”季见青音色拐了个弯儿,颇有探究的意味,“你这故事里怎么没提到刚才那位姑娘呢?”
白荇面部的肌肉一瞬间绷紧:“这跟江舒雪有什么关系?”
说完,他自己又怔住了,这才反应过来,冲着季见青瞪了一眼。
季见青一耸肩:“我可没说她叫什么。”
卜澐道:“你方才喊她小雪。”
“她…”白荇捂着心口咳嗽了几声,顺着坐到了床边,“阿颂的父亲就是为了救她而死的,江家愧疚于他,江舒雪更是时常来探望,送些药物衣服之类的,还邀他去自家的茶馆做帮工赚钱。”
“可是阿颂还是病死了。”
白荇点头:“因为江舒雪送来的那些东西,全都被阿颂扔了。”
少女每每带着关切敲响茅草屋破旧的房门时,阿颂总是沉默不语的接过,却在少女离开时转手扔掉。
那时的阿颂会想什么呢?
白荇曾在他眼里看到过一抹恨意,他每次看到江舒雪时,是否都在心里质问去世的父亲,为何要救不相干的人?为何为了不相干的人将他抛下?
为什么就不能让江舒雪在那个瓢泼大雨的夜晚,孤零零的摔下山坡死去?
“他恨江姑娘。”季见青双手环胸,面色如常,“那你为什么不去杀了江舒雪替你的恩人出口恶气?”
“你疯了吗!”白荇大惊,他简直不敢相信这种话会从一个远近闻名的修士嘴里讲出,“我杀她做什么!你的那些悲悯众生呢?还是说因为我手上没沾染血腥让你对我下不去手?!”
可季见青仍是淡淡的掀起嘴角,笑的平和:“我只是有点好奇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你…真是个……”白荇咬咬牙,最终没能说出来。
季见青显然对他没说出口的形容词不感兴趣,反而是顺着敞开的屋门向远处看了看。
“哎呀,都这么晚了。”季见青轻快的拉住了卜澐的手腕,“我们快些进镇子吧,好好休息一下。”
卜澐点点头:“嗯。”
“喂你们!”白荇猛一起身,张嘴又咳出血沫,他伸手拉住了季见青的衣袖,“停客镇近来不太平,许是有妖魔从南部逃窜而来…”
说出来后,白荇心里好似一块巨石落地,如果是季见青出手……
可季见青却只是轻飘飘的拽回衣袖,暗暗嘟囔什么只有澐澐才能拉扯他的话。
反而是卜澐问道:“你与他交手了?”
“很明显啊,他内丹都被对方捏碎了。”季见青对着卜澐笑的灿烂,“既然不太平我们就换个地方落脚吧?我之前说好的要带你去放灯来着,我们绕过这里,再多走些路可好?”
白荇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你不管么?”
季见青诧异的瞥他一眼:“我为什么要管?”
“你身为修士,拯救苍生,悲悯世人不是应该的吗?!”
白荇听过季见青的事迹。
不夸张的说,现如今的修士也好,妖魔也罢,不会有人没听说过他。
对修士们而言,年龄大都只是一个数字,他们凭借修为能活的更为长久,可季见青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会产生为人津津乐道的传闻。
传闻他幼年时便让桐山的大妖自行了断,传闻他少年时四处斩妖除魔,扬言拯救苍生,传闻他在萧城与陆虚险些同归于尽,传闻……
可就是这样的人,面对妖魔害人,却说——我为什么要管?
季见青止住脚步,他像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辞,只感觉整个人都莫名其妙起来:“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
“若没有关系,你为何要在萧城与陆虚殊死搏斗?”白荇一口血顶在嗓子眼,“你若不在乎,任他陆虚杀遍天下,跟你又何干系?”
“有啊。”季见青从善如流,“因为我当时要守护苍生啊。”
“那你现在……”
“所以我杀了陆虚啊,这全天下修士那么多,总不能次次苍生都叫我来守护吧?”季见青道,“何况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白荇一怔:“什么事?”
他话一问出口就有些后悔,他就是再瞎,也能看得到季见青与卜澐相牵的手。
果不其然,季见青毫不犹豫答:“当然是带我的澐澐去放灯啊!”
四周的空气都仿若凝滞了,白荇的嘴张开又合上,对着卜澐看了又看,许久叹了口气,整个人蔫吧了下来:“没想到你为了一个女人……”
“这跟澐澐没有任何关系。”季见青说,“这只是我的选择。”
白荇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无力的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
卜澐却上前一步:“你可知道那是何种妖魔?”
“澐澐?”季见青猛的捏紧了她的手。
白荇却懂了她是何意,面色和缓下来,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我当时是在情急之下与它交手,对方实力强劲,三招之内就碎了我的妖丹。”
卜澐点头:“我知道了。”
“你……”白荇咬咬牙,“你虽然厉害,但也还是小心点。”
“不用你操心。”
季见青难得的露出一分愠怒,扯着卜澐大步往外走,夜里风凉,寒意顺着风向直往二人面上扑去。
卜澐忽的停下脚步,连带着季见青也顿住,他扭过头,只见卜澐面上染着些疑惑,他松开手,憋出了一个笑脸:“怎么了澐澐?”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四下空寂,卜澐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她这么问着:“萧城之后,你多了许多要瞒着我的事,我从不过问,可如今你连你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吗?”
不知怎的,她眼前的季见青变得模糊起来。
“知树,你有不能告诉我的事吗?”
季见青仍不说话,就那样在一步之遥,静静的望着她。
“你曾说过要守护苍生的。”卜澐心里泛起一阵焦灼,“你是不是累了?你告诉我……”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天幕落下,顷刻间她便被飞雪眯了眼。
季见青的身影在杂乱无章的飞雪里愈发模糊,他神情悲悯,动了动唇,似乎说了什么。
可卜澐没有听清。
“知树!”
下一瞬,她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