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7年的1月份。红星小学第二天要组织期末考试。于雪云做考前动员，“明天都要好好考，认真审题，先做会做的，做完之后仔细检查。今天晚上好好复习一下，检查下文具准备好了没？没准备好的话，抓紧买。”

    杨旭如端坐着身子，“明天我要买10根笔。”

    这时，于雪云看到她微微笑了下。

    其他人都没有在意，只有林晓楠把这件事听了进去。她想，她也要买10根，这样是不是就能考好了？

    于雪云为了鼓励大家，说，“大家好好考，给前几名发奖状。”

    林晓楠听的格外认真，现在已经是六年级了。小学即将结束，她一次奖状都没有得过。她想真正获得老师的认可，期末是她证明自己的机会。

    三年级学校曾经组织师生看电影。学校的条件并不好，但是一个班四十个人。有7个人无法去。

    老师先给一部分人发了电影票，紧接着老师表达了无奈。“我非常想让你们每一个孩子去看这部电影。但是电影票非常有限，我去帮咱们班争取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如果没有你们也不要难过。”

    那一天是儿童节。

    临走之前，于雪云扭头，“我看看谁想去，举手。”她对着没有电影票的几个孩子说。

    一个举手了，全班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紧接着又一个，这次没有多少人看了。最后还剩下两个人没有举手。

    其中一个就是林晓楠。

    当老师抛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就不想举手。因为这个问题问的她很难堪。她能觉察到，没有一个小孩愿意在这种班集体的活动下被落下。这个问题明知故问。而且在那个年代，她们的父母没有几个有能力有多余的钱带她们看电影。所以，能去电影院看一部电影，不管好不好看，她们都觉得是快乐的。

    林晓楠害怕她是最后一个举手的，于是，她和另一个女孩同时举起了手。

    老师看到同学们的眼神，点了点头。“我试试啊。”她从教室的前门走了出去。

    十分钟后，她欣喜地带了三张电影票回来了。

    老师不用开口，林晓楠就知道没有她。但是她知道老师希望每个人都举手。

    为了迎合大人，她又举了三次手。事实跟林晓楠预想的一样，没有她。不会有她。

    为什么？因为被选中的学生，要么学习好，要么家境殷实，要么父母有点文化。

    像林晓楠这样的孩子和被落下的几位一样的家境：家境贫穷、父母没时间管、成绩差。

    她尽量去客观地看待这件事，但是反过来想，为什么不是班长被落下呢？为什么是他们这些人？

    她记得每一任老师都说过，要和她们做朋友。林晓楠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没有相信过。因为她经历过的老师都是严厉的，写不完作业要被敲手心，这些大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举起厚厚的木棍，打向每一个痛哭的男孩女孩。被打的学生没有勇气告诉父母，一来二去没有同学同情她们。因为她们的父母不闹，没有人为她们做主。

    被老师捶胸口，被推倒在地，拧耳朵，砸头是每一个孩子的噩梦。那些正襟危坐的孩子们，她们学会了事不关己。她们的同情心也被扼杀在了小学的课堂。她们内心是麻木的，同时也是残忍的。

    她们会适应这种麻木、认可这种残忍、拥护这种权威。到了初中，她们是这种权威的受害者、奉承者。

    讨厌的同学被老师打了，有的会在私底下偷笑。课堂上她们是不敢笑的。

    林晓楠经常幻想，这些老师在家也是这样吗？她们会不会也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很多年后，林晓楠回想那年的儿童节，她想过，如果她是老师，她宁愿自己掏钱，也要请那几个小孩看电影。电影票没有多少钱，但是童年的不被重视的失落是伴随一生的。她要做麦田里的守望者。

    更不用提老师布置作业写观后感的事了。老师甚至没有提出让那几个没有看电影的不写，于是滑稽的一幕出现了，那几个没看过电影的学生一边尴尬地听着同学们讨论电影有多么感人，小花有多么可怜；一边装作看过电影似的，愣是编出来四份观后感。

    当全校师生在去电影院的路上时，她们几个的儿童节是在教室里度过的，几个人傻乎乎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安静地保持课堂纪律，只有打下课铃才敢和同学说话。实际上，学校基本都没人了。只有每个班里被落下的后进生在守望着。

    有时候，林晓楠真的怀疑，那些觉得电影主人公可怜的好学生，真的有同情心吗？电影里的角色是被创作出来的虚构的人物，而她们周围的同学却是真实的可怜鬼。没有人会发自内心地同情这些同龄人，她们放肆地欢乐，尽情地讨论。在那些可怜鬼眼里，去看电影的人更加像是个笑话。

    每年过年前，林晓楠最喜欢去买菜的地方看杀猪。村民们会把自家的猪带到屠宰场，一堆猪被聚集起来。于是就能看到两个世界。

    一个世界无忧无虑，一个世界血雨腥风。

    一个男子率先拿起钩子勾住猪嘴，另一个男子会拽住猪耳朵，最后一个小胡子会扯猪腿。这时，本来快乐的小猪一下子警觉起来。

    它反抗，它嚎叫，它流泪，它被吓得屎尿遍地。

    但是这些都无法改变人们屠宰它的决心。老老实实地躺在铁案板上，被绑住四条腿。忽然，脖子一凉，哗啦啦的血水从动脉处喷涌出来，这时主人家才反应过来忘了摆盆。

    慌忙举着盆，但是只接了半盆猪血，大部分血流到了地上。主人家跟旁边人商量借点猪血，等下一只猪来的时候赶紧接上去。血流的时候，猪仍然未放弃挣扎。

    也就不到2分钟时间，猪彻底断气了。

    这时，人们在猪脚处开个口，一个男子踩在猪屎上，对着猪脚的一个口就开始吹气。吹了半天终于鼓起来了，绑了绳子后猪就被抬到滚烫的热水里，刮毛。

    不一会儿，那头猪的头就被砍下来了。猪被吊起来后一分为二。猪肠子里的屎被挤出来，然后分离各个部位的零件，肝、膀胱等。

    就是这样的一个屠宰过程，每次都能吸引巷子里一堆孩子们来看。每年春节前的必备节目，没有看杀猪都没有年味。

    林晓楠和伙伴们最喜欢看猪临死前一边嚎叫一边被吓的屁滚尿流的感觉，很搞笑。

    在五年级的寒假，她像往常一样，站在石墩上观看杀猪。每次猪被杀，她内心都觉得挺爽的。很多小孩都是这种心理。这次却不一样了。

    有一只猪被钩子勾住后，它拼命地挣扎。它格外地壮实。四五个人拖了半天才把它拖到案板上，在挨了一刀子喷出第一柱血后，它使出了这辈子最大的力气。挣脱了那四五个人，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有的小孩怕被猪咬，也吓的赶紧跑上了石墩。

    那只猪边跑脖子处的血边往外喷，它脖子上的血也洒在了其它猪的眼睛上，其它猪闻到了血腥味，乱做一团。到处窜，有的甚至摔倒，扬起的灰尘让人们捂住了口鼻。不论那只猪再怎么挣扎，它今天都必须得死。

    这是阎王爷决定的。

    在不知道喷了多少血，绕着屠宰场跑了几圈后，它终于跑不动了。它的半个身子都是泥点子，脖子处是血和着泥，它侧倒在了地上，临死前也不闭眼。

    那几个人绕了一圈后，跑的满头大汗也没抓住，只好叉着腰看着它跑，等它的血流干。这下看到它死了，就急忙来收拾残局。给猪放回去，吹气，下锅，拔毛。

    不知道为什么，林晓楠看到那只猪在屠宰场边跑边洒血的时候，心情很沉重。她想，假如她没有被捅那一刀就好了，可惜它被捅的是动脉。不死不行。

    那天回去后她思考，如果那只挣扎的最拼命的猪是可怜的，那么那些没有挣扎的猪呢？它们是不是也一样的可怜？

    答案不言而喻。不能因为猪挣扎的厉害，求生意志强你才觉得它可怜，那些没有那么强意志力，同样在挣扎的猪也一样的可怜。

    它们……都在求生！

    从那以后，林晓楠再也没有看过杀猪。

    学校的本意是在儿童节这天教育孩子们要珍惜现在的生活，不要歧视贫穷的同学，要有同理心。然而，快乐是大多数的，悲伤是个别的。

    但是个别人的悲伤就不存在了吗？还是说，看这样的电影是一种自我感动。感动大多数人，冷落少数人。无视她们的悲伤，她们的愤怒，她们内心的呐喊。

    这如何教育大多数人？

    她们就像被遗忘的杂草，永远活在水稻的夹缝里，野蛮生长。水稻永远不用担心没有位置，不用担心被不小心拔掉。因为农民能分得清她们，她们是耀眼的。而杂草是不起眼的，所有不像水稻的都是杂草。杂草会吸收水稻的营养。如果土壤足够肥沃，足够宽广，那么杂草可以肆意疯长。但是贫瘠的土地，只有水稻可以被留下。

    林晓楠知道，她是多余的。

    所以，她渴望这次获得奖状。她希望于雪云能真的认可她。为什么说真正？因为，林晓楠不知道老师是不是真的喜欢她。她怀疑。

    暑假的时候，碰见于雪云。她总是和颜悦色的，林晓楠总觉得受宠若惊，一开学她就像变色龙一样。随便一件小事，就能激发她的怒火。她一皱眉，林晓楠就内心发颤。

    终于，第二天林晓楠问林娟要了2块钱买了十根铅笔。她早早地到了学校，打开教室的门之后。

    她看黑板有点脏，就上去擦了擦黑板。

    姚军也来了。他也跑上讲台，坐在讲桌的位置。开始模仿于雪云，“明天好好考啊”他微笑着对着一个方向点了点头，老气横秋的样子给林晓楠逗笑了。

    紧接着，又冷下脸，指着一个方向，“明天把你妈叫来，考这两分呢？像话吗？”

    林晓楠笑的肚子疼，“太像了吧，哈哈哈哈。”

    姚军拉着脸，“笑什么笑，考那点分，满意啦？”紧接着正经不过三秒，也开始猛拍大腿大笑。

    这一拍后退一步，把旁边桌上的纸盒碰掉了，里面全是笔和橡皮。

    都是于雪云收上来的战利品。

    林晓楠赶紧帮忙捡东西，就在她捡完之后，准备放进抽屉的时候。姚军从课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摞纸。

    翻过来一看，“咦，这不是奖状吗？怎么已经写好名字了？”

    他说话的时候，林晓楠已经看过来了。

    在看到奖状上的名字的时候，心里一沉。于是，两个人把七张奖状都翻开了，“杨旭如，吴杰，沈思永，富松.....”

    林晓楠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方面是感觉自己干了偷偷摸摸的事儿，一方面觉得难过。

    于雪云让她失望了。她让林娟失望了。

    不管期末考试考成什么样，她都无法拿到一张奖状给林娟。就这样林晓楠一天都很郁闷、低落。

    在这样的心境下，她完成了期末考试。休息三天半，她有点恍惚。别的同学都开开心心的，庆祝休息。她却一点都提不起精神。

    看着铅笔盒里的十根铅笔，她想哭的心都有了。她觉得自己对不起林娟，不该模仿别人买十根铅笔。别人可能就那么随口一说。

    她更难过的是，花了林娟2块钱，却辜负了林娟的期望。考试之前，林娟特意告诉她，考好了给她奖励。

    她本来就没抱希望。但是她知道林娟希望她考好，得奖状。她要让林娟失望了，不管她努不努力，林娟都注定要失望。这是她痛苦的地方。

    林娟的按摩店，关门越来越晚。她没白天没黑夜的工作，希望存钱给她上大学。

    林晓楠总觉得上大学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这件事好像跟她没什么关系。

    她连前十名都没考过。怎么敢奢望考大学呀！她是那样的不起眼。

    林晓楠曾经以为，她的人生大概率在读完初中后，和大多数人一样，找个体力活干。她觉得她没有学习的天分。班里聪明的孩子那么多，她总是那么笨。被敲手的总少不了她，可是被打了后，老师不讲，老师也不让大声说话。她想问别人也问不了。只能一遍又一遍改，一遍又一遍挨打。

    要问她学习累还是工地搬砖累？她当然想当一个好学生，但是她就是不会啊！让那个数学曾经得零分的小孩，考上大学。这是那个小孩想都不敢想的，她觉得那是奢望。那太遥远了。跟她的生活，似乎没有任何关系。

    返校领成绩那天，林晓楠的卷子发下来了。数学100分，语文89分，英语64分。她本来觉得考的还不错，结果一扭头，杨旭如数学100分，语文99分，英语98分。

    她的心凉了半截。杨旭如的成绩一直是班里数一数二的。这个她知道，但是语文99分，这个怎么考的啊？英语成绩她是不抱希望了。她英语一直比较差。感觉都能记住单词，都会做题，她拿到试卷都懵了。老师平时也不讲怎么做出来的，她从三年级学，压根没入门。

    每发一个人的成绩，个别同学就开始计算自己的排名。林晓楠也在心里计算。本来算着能排进前十，结果越算越不对劲，数学考100分的太多了。林晓楠最后排30名，班里倒数第五。

    并列的学生实在太多了。

    成绩贴出来之后，于雪云开始发奖状。

    “这次的成绩不算数，咱们还是看平时哈！”于雪云面不改色开始点名，领奖状的个别组长这次并没有考好，但是也领到了。

    林晓楠静静地看着于雪云的行为。除了觉得讽刺，没有任何感觉。因为她拿着奖状的时候，她就知道班主任要说话不算数了。

    这幕戏剧的高潮在于班里考第一的女生没有奖状。那个女生就是魏洋。她一直计算着排名，本来笑的跟一朵花似的，后来也不笑了。

    林晓楠也释然了，她这成绩都倒数第五了，奖状跟她也没关系了。算了，以前也没有得到过，不要太伤心了吧！

    因为数学100分，语文80多分，林晓楠跪在家里。林晓楠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老师是期末考试前打人，母亲是考完后打人。只有寒暑假是快乐的。

    但是麻木不等于不害怕，就像那些被钩子拽住的猪，死亡的恐惧是具体的，空气中的血腥味是真实的，屎尿是不自觉的。行刑前永远是最害怕的，最后那一刀是痛苦的。

    林晓楠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但是她是天生的乐天派，她总是那么开朗。不论有多难过的事情，她都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