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皎皎

    再不情愿,两个人还是跟着林生来到了衙门附近的酒楼。

    二楼雅间里,林生为对面二人介绍:“这是北昭王,这是山大人山意秋。”

    玄衣鹤发老人温和一笑:“邱然,郯洲丘荀昭。”

    另一位略显刻薄的中年男子上下打量了下山意秋,傲然一笑:“王胥,郯洲王文和。”

    王家是世家五姓之一,而郯洲就是王家的祖籍之地,他的傲然也许就源于此。

    一阵寒暄后,众人皆落座,王胥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后就施施然地开口:“今日一事,虽大快人心,但府衙是何等威严之地,怎能容如此多百姓随意进出呢?”

    “再者,你们张贴的字画文辞粗鄙,字画上标的珑烟二字怎么听起来还是个女子的名字?”

    山意秋一边听着他絮絮叨叨的指责,一边用膳,丝毫不为所动。

    自她想穿上这身官服后,对这些不中听的话也没那么愤怒了。

    若每个人都反对她,她难道要为所有庸人之怒而恼吗?

    等王胥一个人说累了,歇了下来,这正是彼竭我盈之际。

    她咽下最后一口汤,才颇为真诚地问他:“王大人,敢问府衙是什么法外之地吗?怎么毫无案底、老实诚恳的百姓还不能进去了?”

    “女子如何?今日堂下跪着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是几名男子吗?”

    王胥瞧着面相就是个极其易怒之人,他一听这话,气得脸都涨红了。

    王胥握着茶杯的手忍不住直冒青筋,深深喘了好几口气,等看见了她身旁的宿子年,才把这口气顺过来。

    “你?!念你年纪小,我不与你计较!”

    眼前正是难得能打败林生的机会,他才不这么白白错过呢!

    林生说得好听是长史,其实也就是个管七管八的管家罢了。

    等他凭借一身才华在北昭王这站稳脚跟后,看他每日怎么挤兑林生!

    他瞥了一眼林生,极为倨傲地抬了抬下巴,拖长尾音:“王爷,您请我过来就是为了听这些话的吗?”

    宿子年放下筷子,真挚地盯着王胥,一连看了好几眼,像是再仔细辨认他的模样,只回了句:“您哪位?”

    离府三月的宿子年刚一回府,就来寻山意秋,哪晓得眼前这号人。

    虽然林生说是自己请名士过来,但这些人至少在名义上,必须是为宿子年所用的。

    信是不用北昭王亲笔写,但这信离不开北昭王的章。

    而北昭王印究竟给哪些信盖了章,只有山意秋晓得。

    这三个字直接扎进王胥的心里,他怒发冲冠,不找宿子年,反而指着林生骂道:“林文如?!”

    林生和气地拍了拍他的肩,好声好气地安抚他的情绪:“王爷率直,意秋正是爱发问的年纪,文和该多担待些才是啊。”

    山意秋那一连串阴阳怪气的反问,怎么就能轻飘飘地说是年纪小了?

    呵,林生!他必定在其中做了手脚!

    王胥甩开林生的手,扬长而去。

    王胥与林生像是命中注定的宿敌,至少在王胥眼里是这样的。

    林生取字文如,他偏要取文和。

    林生考上状元了,他...哦没考上。

    林生当宰相了,他人到中年也就是个五品官。

    在林生当上宰相那天,他更是怒而辞官。

    不过,王家旁的不提,世家礼节还挺好,王胥盛怒之下,连门都还能轻轻关上的。

    雅间内山意秋和宿子年面面相觑。

    就这人的气性,他真的四十多了吗?

    还是邱然打破了僵局,和善地笑了笑:“文如啊,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这么睚眦必报啊?不过,见你这样,我也放心多了。”

    林生还能气人,想必没怎么被贬谪困扰。

    “邱大人,您...”林生刚说了几句话,就被邱然打断了。

    邱然摆摆手,单刀直入:“邱某如今可不是大人了,莫要乱叫了,叫我邱先生即可。我之所以过来,是因郯洲书院开不下去了,听你说北凉可以任我施展,此话当真?”

    邱然在为官上成就相当一般,但他在文坛上,一直享有盛誉。

    致仕后,他就回了郯洲读书育人。

    他所开的郯洲书院培养了不少才子,但不曾想只是仗义执言,就惹到了一个权贵之子,沾了一身腥。

    他不仅书院开不下去,名誉还被泼了好几盆脏水,实在是被逼得待不住了。

    若不是林生邀王胥同行,背后之人看在王家的面子上,邱然一家说不定还困在郯洲呢。

    邱然来北凉,更多的是为了避祸。

    “当真。”林生点点头。

    邱然闻言大为惊喜,与林生痛饮一杯。

    文人爱好就没一个不费钱的,没了书院的进账,他手头紧了许多,若是问林生讨要,总归不自在。

    山意秋望着对面的邱然,他从面上看比赵崇还大上好些,一路奔波发间还有些凌乱,岁月为他深深浅浅地刻上一圈圈年轮。

    自古以来,北凉文风一直不盛,若得邱然,自是好事。

    他若在此开设书院,周边不少学子都会涌来北凉。

    而对她而言,这也是件好事,她在处理隐田一事时,就十分想开设个报刊。

    养济院几十个孩子如今多少都识点字了,在改进了活字印刷后,隔半月印个百来份报纸也不成问题。

    人力、物力都够了,就差个笔杆子。

    山意秋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邱然:“邱先生,我将开设立心报,每隔半月以今日之形式,广而告之。而我想请您主笔。”

    “事先与您说明,报刊共事之人中,会有女子,您可愿意?”

    珑烟更擅民间话本,立心报却不只限于此,阳春白雪、时事政治皆须涵盖。

    这就对主事者的文气和名声有极高的要求,珑烟恐难胜任。

    被权贵磋磨了一年有余,邱然的心态已然极其平和,更何况这又不是坏事。

    多个活计,他兴许还能多买副画呢!

    邱然欣然同意,连着遇见两件称心事,他话语间也轻松起来:“立心取自为天地立心之意?极好!意秋盛情邀请,我自无不可。至于女子,这有何顾虑的?这些年我也见过不少才女,我虽老,但不是老古板啊。”

    文人雅士之间,显然不是一顿饭就能结束的,在他们欲赴山水之乐前,山意秋和宿子年便先行告退了。

    正午日头不错,红叶也倦怠起来,在枝干上昏昏欲睡,夏之绰约因此渐渐隐于幕后。

    两人悠闲逛着,明明许久未见,不说话也不尴尬。

    就像是,这分别的三个月时间只是倏忽而过,他们一下子就从苦闷夏里走至澄明秋。

    山意秋轻轻拽住了宿子年身后飘忽的发带,这样他像纸鸢,被她系住了。

    “嗯,你想和我说什么吗?”

    宿子年在树荫下停下,眼前的少女穿着官服,婴儿肥褪去,明亮的杏眼里盛满了他。

    此刻他或许本该说句轻松的俏皮话,但也只发出了个短促的音节:“嗯?”

    “总觉着你情绪不高,若想说便说,不想说我就陪你待着。”

    饭桌上他也没说几句,看着还是先前那副模样,但他垂眸时,总觉得他眼波沉沉。

    宿子年抬头,湛蓝的天就这样从树隙里溜进荒芜的眼底,将那浮云揉碎。

    他好似在看天,又好似没有。

    过了许久,他才轻轻叹了一句:“意秋,我好像,觉着这世道烂透了。”

    山意秋只轻轻“嗯”了一声。

    “你嗯什么?”

    “表示,我在听。”

    忽地,他敛去失意之色,揉了揉她头顶的官帽,笑着说:“没良心,也不劝我几句?”

    山意秋一把拍开他作乱的手,缓声念道:“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这是九歌里祭祀日神的颂歌,蕴藏着极尽的热忱与灿烂。

    日神从夜皎皎行至天既明,操余弧反沦降,举长矢射天狼,而后又在冥冥夜色里奔向新的东方。

    他们就在这烂透了的世道活着,总不能指着日子自己好起来。

    只能似日神一般会挽雕弓,射天狼。

    宿子年闻言一怔,看着已经往前走的山意秋,心里有千言万语,也只叫了一声:“意秋。”

    少女随着“秋”的尾音回首,她的身后秋叶振翅,沙沙作响,抖落一地。

    然后秋意本人朝他挥手:“我在呢。”

    “真好啊...”

    宿子年随后赴秋而去。

    夜里,梦里的江南悲风垂泪,山河零落,处处流窜着阴郁死气。

    那些人的双眼像是盏盏鬼火,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握着刀剑互相乱砍。

    然后漫天的火焰禁锢所有人,猛烈无情地冲撞着山河。

    宿子年茫然地站着,直至脚下生出火莲来,无力地倒下,听见了一声声的“宿子年”。

    他刚从火焰混沌里挣扎着睁眼,就见山意秋在昏暗烛光里焦急地唤他。

    “意秋?”他沙哑道。

    明明这是梦,他怎么好像还陷在猩红的热里。

    他的手被山意秋握住,一抹清冷覆在于他灼热的腕上,那些滚烫的心绪才静了下来。

    “怎么伤口发炎了,也不记得换药?”山意秋叹道。

    这人不知何时晕了过去,要不是如此,也不知他心口附近竟是血肉模糊,缠上于胸口的白色绷带也都被渗得看不清本色。

    他那惨白的面色衬得眉间那点绯红都憔悴了起来,是少见的脆弱。

    宿子年虚弱地笑了笑:“不疼了,我就忘了。”

    怎么会不疼呢?

    那是心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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