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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那张照片的背景,是一家高档餐厅。光说高档餐厅不太够,得更装逼地说一句fine dining,就是那种传奇大厨开的私人餐厅,人均上千洒洒水,私人定制是门槛。

    那是餐厅的隐秘角落,被昂贵的室内植物装饰和遮挡。桌上摆着顶级食材烹饪出的菜肴,名贵的酒水随意倾倒;昏黄的灯光里,几名青年男女围坐桌边,都在说笑。

    李凭风坐在最中间。坐在这样昂贵的餐厅里,坐在那样光鲜亮丽的人群里,他当然脱下了那身老旧却鲜亮的红色皮衣,脖子上挂着的金属朋克风项链也不见踪影,代之以正经的西装外套和衬衫,但领带散开,露出线条纤长的锁骨,又迎合了照片里那种随意的氛围。

    他举着酒杯,好像在说着什么,脸上带着他会有的那种懒洋洋的、有点邪气的、艳丽的笑。他左右两边都坐着年轻貌美的女性,一个穿着丝绒吊带长裙,一个裹着露肩上衣,都和他离得很近,都在对着他笑,都风情而暧昧。

    照片是隔了一段距离拍的,大约主人拍得仓促还慌乱,影像有些模糊,但足够观看者看清照片的内容。

    照片发来,还伴随着一段文字消息:【你男朋友为什么会和赵家人坐一桌?赵公子对他还毕恭毕敬的】

    【叫他李公子,还提到什么境外家族、老钱……我听都没听过】

    【你不会被骗了吧……?】

    微信消息发了又撤回,又发,留下一小行灰色的提示。当时商挽琴正在用手机,很及时地看见了消息。温香发的消息内容没变,单纯撤回又发出,像某种抽象的纠结。

    商挽琴当时也对着消息,盯了很久。她一直盯着照片,觉得照片上的人越看越陌生,最后成了她完全不认识的人。她记得他很爱穿那件很旧的红色外套,她好几次买了新衣服让他换,他总笑眯眯收下,再继续穿红衣。她幼稚地因为衣服而吃醋,酸溜溜地问他难道这衣服是某个前任送的,他大笑再否认,凑过来亲她,说只是因为他喜欢。

    我喜欢。我不喜欢。——在李凭风那里,这就是最高的真理。他喜欢穿红衣,所以谁也不能让他改变。他喜欢对人对事都表面热情、内在凉薄,那就没人能触动他的心肠。他不喜欢将别人的话放在心上,所以他永远漫不经心。他不喜欢和别人距离太近,曾有人故意找茬,凑近了还没说话,他已经抬腿踹过去,还笑着嫌人家脏了他的鞋——明明那双缀满铆钉的非主流靴子也没干净到哪里去。

    这么一个万事都“我喜欢”的人,为什么终于脱了那身他喜欢的红衣,换上他曾明确说过讨厌的西装?

    这么一个不喜欢别人凑太近的人,为什么任由异性簇拥,还露出懒散惬意的笑容?

    假如她曾有错觉。

    假如她曾有错觉,以为她终归慢慢走进了他的内心,以为她终究让他从“谁也不放心上”变成“除了她之外,谁也不放心上”,以为他们终归是在磨合,以为无数次失望或愤怒后的坚持自有意义。

    假如她曾有错觉,这些错觉来自无数细微的瞬间:当她看见他笨手笨脚为她学做饭、还要若无其事隐瞒自己现学的时候,当她看见他专注地画下给她的画作的时候,当她在经期苍白的疼痛中喝下那杯热腾腾的姜糖水的时候。

    这张照片,这组消息,终于让她确定,错觉就是错觉。真正的李凭风,或许从没出现在她面前。

    她不是喜欢冤枉别人的人。

    收到温香的消息后,她先打了个电话。那家餐厅她碰巧去过,投资人之一是她爸的生意伙伴,当时她去餐厅是为了取材,想做一个模拟餐厅经营的游戏,对方就介绍她和经理认识,还留了联系方式。

    电话打过去,她开口是笑:“杨经理,李公子过生日,你怎么不邀请我?我还准备了礼物,想给他个惊喜。”

    “我?我是李公子朋友啊,你不知道?我要是能帮我爸搭上李公子这条线,家业再翻一倍不过分吧?”

    “杨经理不相信?那我给他打个电话。要是他接了,你可要帮我保密,别破坏我的惊喜啊。”

    挂了电话,再打一个。熟记于心的号码,倒背如流的号码。

    给他的电话总是很快接通,唯独那天例外。那天,电话响了很久,差点被运营商自动掐断,他才堪堪接上电话。

    她听见风声,眼前宛如出现画面:他说了个借口,离开餐桌和人群,走到露台上,背对上流们的纸醉金迷,面向繁华的城市灯光,拿着和这一切毫不相称的破旧的二手手机,笑着接通电话。

    “喂。”她低声说。

    “音音宝贝~是想我了吗?”他语气甜蜜,像空洞的工业糖精。

    她喜欢他喜欢得最上头的时候,连这种过分甜而显得虚假的语气都能喜欢,觉得都是他这人的一部分。可那个夜晚,她望着照片里暧昧的氛围,只觉胃里有东西在翻腾。

    “李凭风,”她低低地、慢慢地说,“生日快乐。”

    他倏然笑起来,mua了她一下,说:“音音你真甜,我最爱你了!”

    最爱?

    那一天真的是他的生日。三月一号,他的28岁生日。她原本计划两人一起过,还写了个简单的小程序,想在屏幕上给他放简单的烟花。他说要出差,没空,她还很惊讶,因为他在艺术上从来高傲,明明是个不赚钱的穷画家,偏要冲着甲方当大爷,绝不因甲方改动一笔,更不会为甲方而出差。

    她发出疑问后,李凭风是这么回答的:“我考虑过了,我还是应该妥协一点、有担当一点,总不能真的一直让音音宝贝养我~”

    那时商挽琴开心得不得了。她并不介意一直养李凭风,反正她养得起,也自信能一直养。可一个从来只分“我喜欢”和“我不喜欢”的人,愿意为她向现实低头,哪怕只低一点点,不也是某种讯号?某种真爱的讯号。

    真爱。最爱。可笑。无聊。

    商挽琴捏着电话,看着照片,终于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音音?”因为她的沉默,他察觉了一丝异常,语气里那虚假的甜蜜淡去,反而真实了一些。

    商挽琴对着空气提了提嘴角。

    “李凭风,你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宝贝,你不开心吗?我还要过几天才能回来,到时候提前跟你说~回来我就抱抱你、亲亲你,好不好?”他敏锐地察觉她的情绪,又自以为是地笑,笑出宠溺,令她胃里的翻腾更加剧烈。

    商挽琴久久地张着嘴,最后只吐出一个“好”字。实在说不出更多。

    挂了电话,她呆了一会儿,继续做游戏。这是她的毕设,是她很看重的作品,想赶在住院前多推推进度。她也在考虑用这个作品去申请国外的学校,又舍不得感情,因此犹豫不决。现在她不必犹豫了,最后一根稻草已经坠下,她被这骗局的真相惊呆,也被这骗局的重量压垮。

    她敲键盘,越敲越快,最终一用力,双手重重砸下。理智尚存一丝,没有砸中键盘,只砸在桌沿;疼痛在此时竟像舒适。

    她喘了会儿气,想起还没回复温香。拿起手机,想了很多,最终只回了“谢谢”二字。想一想,再加一句:真的谢谢你。

    她知道温香是不肯冒险的人,也冒不起那个险。虽然温香从没说,但她为了能成功嫁入豪门,确实如履薄冰、处处小心。如果李凭风来头真那么大,温香得罪了他,很可能被男友放弃。

    此后商挽琴分手、住院、回绝李凭风的纠缠,但绝口不提温香。连对七七,她都没说是谁给自己提供的信息。

    现在,温香只是想删点消息罢了,就随她去。

    坐在寝室里,商挽琴耐心地等着。温香反复检查了三遍,确定没有遗漏,才放心地把手机还给她。

    商挽琴就开始收东西,温香也继续补妆。

    她们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商挽琴,你身体好了?”

    “好了。”

    “你真做了手术啊?看起来也没什么大问题。”

    “是没大问题——有还了得?就咳嗽。”

    “我有菊花茶,你拿去喝。”

    “也行。”

    温香仔细地在眼皮上涂抹眼影。她的面容映在镜子里,明明加工了不少细节,但妆感很淡,宛如天生。她就用那双天生的长睫毛眼睛,瞟着商挽琴的倒影。

    “商挽琴,”她又说,“你分手了,不伤心么?”

    “……我?”商挽琴和温香从没聊过知心话题,她们之间仿佛有种天然的默契,知道界限何在。听见这个问题,她诧异回头。

    镜中的眼睛微微一闪,郑重地盯着自己的脸,好像从没关注过另一人。

    商挽琴没看出异样,只叹了口气,很率直地说:“怎么不伤心?虽然吵得感情都淡了,但好歹真的喜欢过,被这么背刺,是个人都受不了。”

    镜中眉毛蹙一蹙,见起了眉心纹,又赶紧松开。

    “是么?我看你很平静,不像很伤心。”温香的手稳稳地扑着眼影,就好像这方寸的皮肤有无限大的世界需要仔细装饰,“可你以前那么喜欢他。”

    商挽琴看她几眼,闷闷道:“那我要怎么才是很伤心?”

    “哭得不成人形,忍不住想回头和好?”温香思忖片刻,“你以前就这样。”

    商挽琴:……

    恋爱脑的心也是心,是可以这么随便扎的吗!

    “以前是以前。”商挽琴底气不足,郁闷道,“我这回做手术,虽然问题不大,可也有不少感悟……我不用担心生死问题,已经是很幸运了,干嘛为了不值得的人浪费精力。”

    “哦,有道理。”见她吃瘪,温香翘了翘唇角,换了一只眼影刷,继续细细地刷眼皮。“可是,从前你那男朋友是个软饭男,没钱还心高气傲,你都那么喜欢他,现在他成了来历神秘的富豪,你怎么反而不能喜欢了?”

    商挽琴更郁闷了:“你在讽刺我吗?”

    “我是觉得,你可以抓住他。”温香略略翻了个白眼,索性直说,“你们谈了这么久,他其实也很喜欢你。至于有钱人的臭毛病……哼。”她冷笑一声,才继续道:“你现在抓着他把柄,大可趁势追击,压他一头。他做游戏不要资本么?独立游戏人还不想做氪金游戏,怎么跟那些大资本家斗?”

    “等你在业内站稳脚跟,建立起自己的帝国,也看腻了他那张脸,再把旧恨一起发出,踹了他就好。从此前途光明万丈,这世界于你就是游乐场,你想做什么做什么,再没人能仗着家世欺负你,不才是最开心快乐的事?”

    第一次听温香谈心,就听了这么一篇高谈阔论,震得商挽琴回不过神。

    等她回过神,看着温香那道纤细的背影,忽然大为感动。她一个箭步蹿过去,弯腰用力抱住对方,呜呜两声:“温香!你真是个大好人!”

    “……你干什么!”

    温香差点一笔画歪,好悬才稳住了眼影刷,大惊失色、气恼至极,骂:“商挽琴你突然发疯呢!”

    商挽琴继续呜呜:“温香,我今天才明白你真把我当朋友!谢谢你!我不会忘记你的!”

    “……你真是疯了。”温香继续生气,语气却忽然平缓,面上还晕出点薄红。为了掩饰,她催问:“我问你呢,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

    商挽琴抬头,一脸感动:“不怎么样!”

    温香:……

    “不生气嘛——不生气嘛!温香,我不像你,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我就是……就是朵温室里的花。”脑海中飘过这么一句比喻,来自遥远的记忆,商挽琴抓住了它,并且心平气和。

    “温香,你是那种有勇气冲到茫茫的原野里去和雷电对战,甚至想要自己成为雷电的人。但我不是,我顶多想挪到温室边缘,探头看看世界,再把看见的东西记录下来,变成作品陈列在温室里。”

    如此正面承认自己的软弱,商挽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很真诚。

    “谢谢你给我的建议,但我真不想去忍那种人,哪怕忍一时后有海阔天空,我也做不到。”商挽琴声音低落下去,“就像你说的,我以前真的很喜欢他,真的用心在喜欢他……”

    略显漫长的沉默后,温香叹了口气。

    “明白了,真心付出太多。”她继续化妆,语气平常得就像从没波动过,“你确实不像我,用脑不用心,就不在乎这些。”

    她终于画好了眼影,开始最后一步定妆。做完这一步,她回头望着商挽琴,柔柔地笑着,说:“那么,我祝你今后遇见同样真心对你的人。毕竟,你这朵温室里的花,永远做不到不走心。”

    短暂的怔忪过后,商挽琴也笑起来,用力点头。

    “嗯!我也祝愿你成功,而且不受伤害!”

    假如这一天就此结束,商挽琴在朋友那里得到了慰藉和祝福,再等来母亲接她回家,她会是世界上最开朗的小女孩。

    但在母亲返回之前,另一个人在楼下叫出了她的名字。

    “音——音——”

    “商挽琴——”

    那种根本不管场合的叫法,与雷声先后响起,甚至形成呼应:同样突如其来,同样不期而至。

    商挽琴发现,她并没有很惊讶,似乎她内心早有所料。

    她站在窗边,背后是缩进阴影中的温香。

    窗外天色黯淡,不知何时,一大块乌云在顶上凝结,风里卷起雨水的气味。知道雨水将至,行人少了很多,却也不是没有。他们都急着跑在大雨前,可看见女生宿舍楼下有男人那么肆无忌惮地喊人,他们还是诧异地多看几眼。

    商挽琴探出头,正好第一滴雨水落下。继而,雨水淅淅沥沥、飘飘摇摇。春雨漫漫,又好似无边的雾气,笼在那张艳丽的面容上,也隔在他们之间。

    “音音!”

    7楼并不很高,还是能看清地面的人。她清楚地看见,李凭风神情发亮,就好像他看见了世上唯一值得注视的珍宝,浑身都笼罩着喜悦——就是那种骗了她很久的样子。

    “音音,我来找你了——!”

    李凭风笑着,用力挥手,仿佛一切都没发生,他们一切都好。

    商挽琴微不可察地吐了口气。

    可惜不是夏天,没有瓢泼大雨,不能把李凭风淋成个落汤鸡。

    但,这雨总算落下了。商挽琴抬起头,看见漫无边际的雨丝。她第一次遇见李凭风的下午,也是这么个天气。同样是细雨,同样落在他张扬的红衣上、落在他眉眼上,氤氲了那张开朗又傲慢的笑脸,像个绮丽的梦。

    他们是这样开始,那何妨这样结束。

    商挽琴缩回头,关上窗,开始找伞。拿着两把伞一抬头,就撞见温香审视的目光。

    “你肯见他了?”温香问,“改主意了?”

    “没,但他总缠着我,也不是个事。”商挽琴平静道,“我去试试看,能不能把问题彻底解决了。”

    温香半晌没吭声,最后吐了口气。“随你吧……记得别提我。”

    “放心,不然我成了什么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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