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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旧事(四)

    黑漆漆的洞里,伸手不见五指,地下干草铺着,好让这条路不那么泥泞。

    傅春柳挥手招来几只萤虫,忽闪的光源拢聚成一片淡绿色的星海,在洞口上方蜿蜒流淌,前方目及之处一一点亮。

    洞内阴暗潮湿,她天性属木,不喜背光之地,只想速战速决,寻着脚印向前走。

    脚下触到一处地门,她打了个响指,洞内灌进一股强劲的风,直将地门吹的震颤,转瞬之间掀飞了出去。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胥斯年。

    年纪不大,生了个包子脸,乍一看有些像女孩。

    身上绫罗锦绣,虽然灰扑扑的,但也不像那老头描述的那般,受过什么虐待的模样,反倒像是谁家落难的小少爷。

    见到来人闯入,也不知是不是天性迟钝,呆愣着坐在原地:“你……是谁?”

    傅春柳瞧他一副蠢样,有些嫌弃。

    “受人所托,带你走的。”

    胥斯年闻言眼睛一亮:“你见过曲老!”

    傅春柳反应一下,猜那老翁应当就是他口中曲老,下意识“嗯”了一声。

    “你认得他?”

    胥斯年点点头:“他是我家中老仆,三日前将我带到这里,让我安心等着,会有人来接我的。”

    没想到他们竟然认识,看来是那老头给她下的套。

    胥斯年高兴道:“他在哪?”

    傅春柳道:“我也不知。”

    少年窜上的火苗眼见着熄灭,脸上失落明显。

    傅春柳顿了顿,对他道:“你可愿跟我走?”

    伸出手的同时,心中想着,若是这小屁孩哭闹不止,有半分不愿,也怪不得她。

    那少年抹掉眼泪,抽噎着搭上她的手,似乎怕她反悔,攥的指节发白。

    傅春柳觉得有趣:“你不怕我是坏人,拐了你卖钱?”

    胥斯年摇摇头:“你不像那种人。”

    “我不像?”

    就在傅春柳难得流露出点笑意时,胥斯年直言:“人牙子都很温柔,也会哄人,你看上去就很不好惹。”

    “……”

    傅春柳这厢下山捡回来个孩子,纠结如何同邬心开口。

    她立在无问崖下踌躇半晌,胥斯年扯了扯她的袖口,抬起一双清澈的眼。

    “我们要从这上去吗?”

    无问崖乃是昆仑唯一一处断崖,高耸突兀,直逼云霄,仰头一瞧,只能看见崖顶缭绕的云雾。

    崖底冷风吹的他脸颊通红,唇泛着紫。

    傅春柳灵气护体,自然不觉得冷,这下低头,才注意到快被冻晕的小团子。

    她输送灵力给胥斯年周身环绕一层灵光,木灵柔和的附着在身上。

    胥斯年第一次感觉到灵力,令他惊异又好奇,动了动手指,碧绿色的灵力在他掌心流转。

    “这是什么?”

    “灵力。”傅春柳道:“你想修道吗?”

    胥斯年懵然抬头,似乎不明白为何要问他,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途径嘉陵江边,碰见你家中老仆,他年事已高,又见你可怜,便让我将你带走,我应他所愿,带着你走了一遭。”

    “现在想来,应当是想将你托付给我。”

    傅春柳衣袂被风吹的飘舞,她骨骼修长舒展,一手握着竹箫,天青色单衣恰似青烟,点燃在一片白茫雪山中。

    “我无问崖的规矩,不问来途,不问归处,虽不知你经历了什么,也没兴趣了解,但今天破个例,只想问你另一件事。”

    她指着雪雾茫茫的山脚下,轻声开口:“昆仑山下有一处城镇,不少凡人在那处安居,多以买卖维生。你留在那里也能过活,我给你选择,你是想上山,还是下山?”

    胥斯年立刻回答:“我要跟你走!”

    他攥紧那抹像要消散的青,急切道:“我跟着你上山,跟着你修道,我什么苦都可以吃,只要你别丢下我!”

    傅春柳微微皱眉,轻拽出袖子来。

    “大道无形,不该有执妄,修道者一旦有了执念,便容易滋生心魔,到最后只会道心崩殒,走火入魔。”

    胥斯年固执道:“我不怕。”

    话算是白说了,傅春柳叹了口气,任她如何苦口婆心,同一个小孩子是讲不明白的。

    沉默半晌,傅春柳拎起他,扶摇直上,御风而起,胥斯年吓得大叫一声,抱住她的腰。

    傅春柳嗤笑一声:“就这胆子,还想修道?”

    胥斯年白了脸,被风吹的头晕目眩,僵着头不敢向下看。

    耳边风呼啸了好一会,轻飘飘的脚底才有了实感,刚触到地面,胥斯年双膝一软,直挺挺跪了下去。

    傅春柳“扑哧”一声,没忍住笑。

    胥斯年羞臊的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

    “这么着急就拜师了,我还没准备好呢。”

    明紫长裙曳尾冗长,繁复华丽,绣纹精致的在胸口纤出大片兰花。

    邬心守在结界入口,打了个哈切。长眸中倦意未消,看上去刚醒。

    胥斯年不识得是谁,紧张的揪着傅春柳袖子。

    傅春柳淡道:“这是我师父,无问崖的主人,你想留在这,须得她同意才行。”

    邬心不悦抬眼:“你这话说的我多难搞一样。”复转过头妖娆一笑,对着胥斯年招手:“小孩,过来让我瞧瞧。”

    胥斯年侧头看了一眼傅春柳,她对着他点了个头,这才小跑过去。

    邬心细细端详一阵,又开始上手,先是掐了把婴儿肥的脸蛋,又扳住他肩膀,顺着肩颈一寸寸摸上手臂。

    “师父,他才十岁。”傅春柳不咸不淡的提醒了一句。

    邬心瞪了她一眼,恼道:“我看看他的根骨而已,你少想些乱七八糟的。”

    胥斯年睁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满是期待:“我根骨如何?”

    “你是金灵根。”

    他惊喜道:“我有灵根?!”

    邬心摸到他腕上:“但是是中低水准,没什么悟性,十岁了还没感受到金灵,往后修炼会更难。”

    胥斯年刚浮起来点雀跃,被她一句话打压的蔫了下去,邬心也觉得太直白,想找补回来,对着傅春柳使眼色。

    傅春柳迎上邬心的目光,又落在胥斯年身上。

    无奈开口:“我十六岁才开灵智,又蠢又倒霉,在境中吃了三十年的雪,才得以入外门,彼时以为苦尽甘来,没想到还是被天生灵智的师兄揍的鼻青脸肿,到如今昆仑最先入金丹的,竟是我。”

    “天命这东西,重不重要,全看自己而已。”

    这下胥斯年眼里终于多了些希冀。他道:“可天命,应当很难赢过吧?”

    傅春柳道:“确实不容易,但可善加利用,谢师兄根骨极佳,却比旁人都要刻苦,你日后若择剑道,可向他请教。”

    邬心一乐:“奇了,竟能从你口中听到夸奖。”

    她不可置否:“并非好言,陈述事实罢了。”

    “呦,这么多年没看出来竟是个老实的。”邬心打趣着傅春柳,俨然将胥斯年的事情忘在脑后。

    胥斯年目光落在傅春柳手中的长箫,指着它道:“我也可以吹箫吗?”

    傅春柳思忖良久,不好替他做决断:“你要是想尝试,也不是没有办法。”

    她说的办法,压根算不得什么办法,金灵根刚硬,决计做不了乐修。傅春柳便给他削了个竹箫,让他对着一朵枯死的杏花吹曲,算是变相劝退。

    胥斯年吹了三天,方知傅春柳在糊弄他,气的抿嘴流泪。

    邬心在一旁揶揄:“被坏女人耍了吧?”

    “她为什么要骗我?”

    胥斯年想不通,抱着那根竹箫抬头望天,无问崖上不生树,这般躺在草地上,可以全无遮挡的看见整片天幕。

    “因为她就喜欢让人试一试,再跌一跤,摔痛了比什么劝诫都好使。”邬心掐了把他的包子脸,安慰道:“放宽心,明日起按部就班打坐练功。”

    胥斯年虽然年纪不大,行事又有些傻气,但难能可贵的是识时务,听了邬心的话后虽然伤心,抹了把泪又老老实实的筑起基来。

    那把长箫吹不出任何灵气,他却还不离手,每日早起一个时辰练习吹奏。

    因着根骨不佳,他修炼的时间比旁人都要长,花了一年多才筑基,期间傅春柳时常督促他。

    听说是因为憋着气,掌门不许她去教导外门弟子,却准了谢桐歌做指导,宗门上下都知她风雨欲来,走路都要绕开无问崖。

    她生来就一身不服,直到胥斯年可以去外门修炼时,依旧严苛要求他不许比旁人差,尤其是谢桐歌带出来的弟子,定要狠狠的碾压他们。

    算来算去过了三十年,傅春柳刚开始还觉得有些空荡荡,但过了第二天,又照常在断崖杏树旁打坐冥想。

    毕竟她一贯记性不好,时日一多,许多事情便抛诸脑后了,只剩修炼与力量,陪伴她度过冗长而乏味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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