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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旧事(六)

    “好,云笙。”傅春柳垂眸盯着她。

    “我问你几个问题,你答的令我满意,我便放你回去。”

    她坐在一块石头上,两腿交叠,一手握着长箫,轻轻敲打着另一只手心。

    “除了我们,最近还有谁来过这里?”

    水云笙想了想,一五一十地数起:“我时常在池底,这池子有结界,寻常人下来只不过是及腰的一汪潭水,但我在结界下方可以看到外面的一切,有人来,我都是躲在池下不出的。”

    “不过最近还真有一人看出了端倪,可惜道行不够,破不开这结界。”

    傅春柳紧接着问:“他长什么模样?”

    水云笙思索道:“唔……不太记得了,穿着黑衣裳,头发上绑着红珠绳,很漂亮,我特别想要那绳子,但不敢出去,有些怕他。”

    听水云笙描述,差不离就是谢桐歌,不过他来这替掌门办事,难不成也是要抓这鱼妖吗?

    “你到底是什么妖?”

    水云笙移开目光,垂下了眼:“我……我应该是个半妖吧,自打一睁开眼就在这里了。”

    傅春柳疑惑不解:“你怎么知道你是半妖?”

    “凄惶府许多修为高深的大鬼会从此处下九幽,我听他们路过时说的,凡是不人不妖,具是半妖。”

    她说完这话,神色明显可见不安,“到底什么时候放我回去?”

    “别急。”傅春柳眸光微转,落在那两个黑漆漆的洞口,“你说的通往九幽,是那两条路?”

    九重天,九重幽,天上地下皆有尽头。

    人人都知,九天之上乃是仙人府邸白玉京,九幽之下,便无人知道有什么了。

    傅春柳实在是好奇极了,只听过九幽入口在凄惶府,再深一些的,连上古撰录都没有记载。

    “我保证,你回答完就放你回去。”

    水云笙暗自咬牙,奈何处在劣势,只得如实供述。

    “两条路,你走哪一条都不会是,九幽的路是活的,若不想让你进入,走哪一个都只会通向地上的东引泉。”

    “那要是两个人分别进入呢?”

    “那群妖鬼们便如此做的。”水云笙答道:“可凑两个人也不容易,要么有相同之志,要么是不知哪里抓来的冤大头,两人同时进去,有一方会到达地面,但另一方,再没有出现过。”

    水云笙声音不大,却平白听的人脊背发寒。

    九幽前路未知,偏偏妖鬼趋之若鹜,傅春柳虽不理解,但换位思考,大概能明白。

    修道者穷极一生所追求的不过是飞升,那妖鬼是不是所向往的极乐之地,就是九幽呢?

    可谢桐歌来此处,也是为了找寻九幽的入口吗?

    疑虑重重堆积,心神也不由得松动几分,水云笙察觉到身上木藤不再绞紧,飞速钻了空子,趁其不备“嗖”的一下甩掉木藤,滑入水中。

    “师姐!她跑了!”

    胥斯年猛地站起来大叫一声,傅春柳神思归位,转过头发现只剩几缕枯藤,水云笙早已不见踪影。

    她并未再追,起身拂去衣上尘土,对他道:“走吧。”

    “不追了?”

    “追不上了。”

    ******

    回程路上,傅春柳心不在焉的,胥斯年说什么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师姐,你觉得呢?”

    右肩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傅春柳恍惚抬头:“啊?”

    胥斯年知她一字未听进去,也不恼,不厌其烦的重复了一遍。

    “我说,再往前走便是湘州了,你我在嘉陵江初遇,也算是咱们的故地,要不要去瞧一瞧?”

    “你想去?”傅春柳转过头来,初夏在湘州已经有暑意,他二人并肩走在小路上,树荫经过明明灭灭,阳光也亮的刺眼。

    胥斯年极为用力地点了点头:“非常想!”

    “当年家中突逢变故,遭遇贼人洗劫,曲老将我送进地穴,后头的事,你也知道了,我在外门三十年,一次都没机会去看看家中如何了。”

    傅春柳握紧了长箫,不知该说点什么,好让他接受的了,斟酌道:“想去就去吧,只是三十年过去了……”

    “即便什么都没剩,也要去看一看,总有一片瓦砾,一捧黄沙,还记得我。”

    傅春柳愣了愣,缓缓道:“……你说的对。”

    湘州离昆仑须得半日脚程,次日便是仙考了,好在胥斯年能御剑,去湘州转一转也来得及。

    嘉陵江边起了好多商铺,傅春柳每年都会来祭拜父母,对这里见怪不怪,反倒胥斯年惊得眼花缭乱,不住张望。

    “幼时同曲老来江边垂钓,这处还清净得很,没想到现在这么热闹了。”胥斯年感慨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若我未修道,大抵是另一幅模样了吧。”

    日光下,傅春柳一身青衣,淡得如同烟尘,偏生五官似丹青水墨,每一笔都是重彩。

    她抬起眼,目光投向不见尽头的嘉陵江。

    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指着一条巷子,转移了话题:“这里就是你说的地方,宅子早已经空了,这几年也无人翻修,便搁置到现在。”

    胥家的门是最气派的,为了彰显高门大户,特地选的乌木门,铜环金油点缀其上,虽锈迹斑斑,依旧可见当年气势灼人。

    胥斯年推开门,一路引着傅春柳到后院。

    前厅破败不堪,碎的碎,脏的脏,满地都是凌乱的血迹,自贼人烧杀劫掠后,此间再无人居住过。

    “放心走吧,尸体应该是曲老安葬了。”胥斯年在前方走着,背影并不宽厚,却挺得笔直,不知怎的,莫名觉得萧索了些。

    傅春柳跟紧了几步,在他身后问道:“没事吧?”

    胥斯年转过头来,神色自若:“嗯?”

    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是在关心他,安慰的笑了笑。“我没事,离家时候太小,也记不清什么。”

    “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同父亲母亲极少相处,在我记忆里,说话的次数不超过十次,余下的日子,都是曲老在照顾我。”

    在荒废多年的小路上娓娓道来过去的事,他二人一前一后走着,直到停在一处小院子前,确实印证胥斯年所说,他没受到过什么偏爱。

    这院子只有一道矮门,身量高的男子估计一抬腿就跨过去了,也不知是防谁的。

    傅春柳从小到大虽谈不上锦衣玉食,但吃穿用度也是上等的,幼时没有几个玩伴,自然不知自己生活水准如何。

    即便是傅家门镖师们住的院子,也要比这大多了。

    因此看到胥斯年的住处,脱口而出一句:“好小。”

    说完也没觉得后悔,反而更仔细的打量了一番。

    胥斯年也有些羞臊:“那个……师姐,你先坐一会。”

    花藤下有一张石桌,配的却是木头墩子,很矮,但给小孩子坐是刚刚好的。

    傅春柳只得伸直了腿,坐在那墩子上。

    胥斯年不知进屋去翻腾什么,好一会才出来,手中拿着一封信,神色凝重。

    傅春柳见他愁眉莫展,问道:“怎么了?收拾出来什么?”

    他收起信塞进胸口:“是曲老留下的信,上头交代我去一趟东海,说是那里有他留给我的东西。”

    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可置信:“他怎么知道我会再回来?”

    见他收拾完,傅春柳也不准备久留,随口道:“大概是了解你吧。”

    她没有太多兴趣管胥斯年的事情,只想赶紧回去,毕竟谢桐歌身上疑点重重,可不能错失机会。

    “没有其他事情要办的话,就走吧。”

    胥斯年召出长剑,意味不明的问了一句:“师姐很担心谢师兄?”

    “瞎说什么呢。”她含糊过去。

    傅春柳撑着他的手站上长剑,稳住身形后剑身缓缓腾空而起,飞得不算太快,几缕细风吹散闷热的燥气。

    胥斯年似乎对她的回答不太满意,紧抿着唇,脸色冷了许多。

    傅春柳心如乱麻,一路上神思游荡,直至空气愈发冷冽,她才抬头看见昆仑的雪山。

    到了昆仑山下,剑突然停了。

    胥斯年要去抽仙考的牌子,先走一步,傅春柳点点头,跳下了剑。

    “明天仙考,好好表现。”

    胥斯年立在剑上,黄衣玉颜,发丝高高竖起,弯起一对狐狸眼,半开玩笑地说:“那你会来看我的擂台吗?”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那我明天再来问你一遍。”

    “……再说,再说。”她不善应对旁人直白的请求,只得敷衍小孩一般的打发他走了,便独自一人上山。

    青石板路雪影斑驳,赶上日头正好,不冷不热,空气里带着点凉透的潮意。

    傅春柳拾级而上,视线里闯进一片纹绣的黑色衣摆。

    她抬头,正对上那人垂下的视线。

    玄衣剑君身型颀长,容则秀雅,艳红的唇紧抿着,似乎极其钟爱那根红珠绳,也确实很衬他,系在发上如一柄出鞘滴血的刀,锋利又漂亮。

    不知在这等了多久,肩上都凝出冻住的露珠。

    本是抱臂靠在墙上,见她上来,迈开步伐,挡在她身前。

    傅春柳斜睨他一眼,薄唇轻启:“好狗不挡道。”

    她说的再难听,也激不起谢桐歌半分波澜,仍旧纹丝不动。

    沟通无果,本来也没打算沟通。

    傅春柳撞开他的肩头,冷着脸向前走,错身胳膊突然一沉,修长的指节合拢,紧紧桎梏手臂,挣脱不开。

    “去哪里了?”

    那力道不大不小,却出奇的甩不开,她转过头怒道:“关你什么事?”

    谢桐歌瞳色浅淡,注视人时像要将她看穿,平静得着她的怒容,两人谁也不让谁,就这么无言对视。

    静默半晌,忽的臂上一暖,大手触及到的皮肤源源不断传来热量,火灵根一寸寸除去她体内湿寒的阴气,通体舒畅,如沐春风一般。

    察觉到他在做什么,傅春柳愣了愣,一阵难堪涌上胸腔,她欲抽出胳膊,谢桐歌却先一步撤回了手。

    “仙考人手不够,师尊寻你不见,我就猜到你又跑了,同他说你去了冀州除祟,明早同我一起去拜见他,不要说漏了嘴。”

    他说完,错开位置,抬步下了台阶。

    两人擦肩而过时,傅春柳立在原地,沉香掠过,又听到他渐行渐远的声音。

    “地下阴湿,于你灵根有损,往后别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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