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凤寨(六)

    “小矢……会怪我吗?”

    陈娘子揪住傅春柳的袖子,迫使她垂下头来,抿唇盯着她。

    “我已说过,他才三岁,哪懂什么怨恨,正因如此才冤魂不散,小矢不懂,难道你不懂吗?”

    陈娘子小声啜泣,慌乱的绞紧袖子:“可我……我又能做什么呢?只能日日对着媸水,祈祷让他父子不得安宁,媸女娘娘就像是听见了我的话一样……”

    大概也知道自己的话有多荒谬,陈娘子止住口,缓缓坐在地上。

    傅春柳待她情绪缓和,蹲下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小矢被雷家父子杀害的?”

    “九月十五。”陈娘子语气沉痛:“初九那时,雷老头来过一趟,小矢正在门口玩耍,我出来时看见他同小矢说了什么才离开,晚上的时候小矢就不见了。”

    “我以为他跑丢了,挨家挨户的寻,去到雷家,雷吉说……说在关口附近看到过小矢,会不会葬身鱼腹?”

    傅春柳难以置信:“你信了?小矢走丢之前只接触到他爹,分明是他爹将小矢哄骗走。”

    她慌乱道:“我……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去了关口才发现根本没人去那里,我还差点在那丧命,我没日没夜的找,直到十五那一天。”

    “十五那天,我看见小矢的鞋子丢在了媸水边,感觉天都塌了,但还是不愿相信,所以才自我欺骗到如今。”

    “然后你在媸水边做了什么?”

    陈娘子低声啜泣:“只记得恨极了他们,在媸水边磕了三个头,祈愿雷氏父子不得好死。”

    结果当晚,雷吉就暴毙了。

    “看来雷吉身亡与你脱不了干系。”

    陈娘子大惊失色:“这是什么意思?”

    “若我猜的不错,是你的怨念成了引子,对雷氏父子、栖凤寨的怨念太强,诱起媸水底冤魂的共鸣。”

    “冤魂?难道是……阿依朵?”

    傅春柳不可置否:“没错,看这规模,栖凤寨应当建立起来已有百年。这些年来,因信仰而被迫害的孩子数不胜数。冤魂流连在水底不见天日,是你的恨意唤醒了这些阿依朵。”

    “恐怕雷吉喝下媸水时就已经被冤魂缠身,待日落西山,便被夺去了性命。”

    “他若是被附身,那为何,没有伤害其他人,反倒缠着雷老头?”

    “他如今的智商不超过三岁,人生八苦,附体于他的邪祟,受的乃是胎狱之苦,未蒙心智的孩童,自然是哭爹喊娘。”

    陈娘子难以消化这么多的信息,刚从如此大的绝望中抽离出来,她整个人还是浑浑噩噩的。

    “娘子先休息吧,邪祟害人与否,还要等明日,才能见分晓。”

    傅春柳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抬步离去。

    哑奴还在门口等着,见他满脸希冀,大眼睛闪着亮光,傅春柳就知道这小子又偷看了。

    “你又看见了?”

    这次他没有否认,急忙点了点头,还伸出两个大拇指夸赞。

    他指的是那阵风。

    实际上,小矢的冤魂也同那些阿依朵流连在水底,只有月圆之夜才能借雷吉的身子走动。

    方才不过是她背过去的手捏了个决,陈娘子问她小矢说了什么,她没办法回答,这本身就是个投机取巧的谎言。

    “我会让她见到小矢的,就在明晚。”

    她语气定定,带着充沛的决然,复又转过头来:“我要在此留宿,还有没有能借一晚的地方?”

    哑奴领着她走。

    在媸水下流有一处洼地,途经此处的河流囤积成湖泊,流速也慢了下来。

    它的不远处就是栖凤寨寨主的房子,哑奴推开木门,一栋两层高的木楼矗立在眼前。

    “设施完好,排水通风,这里现在也还能继续住,你有这么大的房子,怎么不住了?”

    哑奴挠了挠头,突然跑去里屋一阵翻找,拿着根类似木炭的长条做笔,在一个小册子上写下字,翻转过来递到她眼前。

    “师父的。”

    傅春柳挑眉:“也是,在这里呆久了,恐怕精神会不正常。”

    傅春柳住在二楼的卧房,哑奴躺在外面隔间小榻。

    看着床帏上挂着的纱幔,她又开始胡思乱想,为何这里只有一处卧房,既然是他的师父,怎么都不给个住的地方。

    这疑虑不消片刻就被打散了,昏昏沉沉的睡意袭来,她竟也忘了打坐,坠入梦中。

    阴雨绵绵,浇的草地湿冷彻骨。

    这里很是眼熟,凌乱的山石粘着被雨水泡发的喜字,重重叠叠的红绸围在房屋外。

    向下一瞥,尽是收入眼底的雪原。

    此处是……无问崖?

    傅春柳茫然扫视周围,却与她记忆中的无问崖些许不同。

    无问崖什么时候操持过喜事?

    况且昆仑是不会下雨的,一切水汽都会凝结成雪花,从未听说过有下雨的日子。

    傅春柳继续走着,越过嶙峋山石,视野终于开阔起来,空旷无边的草地上,有一对穿着喜服的璧人。

    只是不知发生何事,新郎官仰面躺在新娘子的怀中,一张脸浑浊不清,看不见样貌。

    新娘抚摸着新郎的鬓发,温柔缱绻依偎在一处。

    雨水打湿二人身上的红衣,使得喜嫁衣的颜色透露着诡异的深红。傅春柳心若擂鼓,不详的征兆从脚底蔓延,迫使她停住脚步。

    霎那间,那新娘似有所感,发上钗环晃动,珠花摇曳,她猛然回过了头。

    一双含着血泪的眼睛怨恨灼人,宛如幽暗井中爬上来的女鬼。

    傅春柳心脏愕然惊停,浑身凝固一般,只能听到自己脱口而出的声音。

    “师父?”

    晨光熹微,大地刚铺下第一缕光芒,傅春柳猛然睁开眼,喘着粗气坐起身。

    她抚摸上胸口狂跳的心,攥紧了衣襟平息惊骇。

    那是什么,梦吗?

    可一切触感那么真实,简直就像发生过似的。定是她看错了,邬心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神。

    她擦掉额角的汗水,闭眼向后一躺。

    “咚咚咚。”

    有人敲门,外间响起布料窸窣声音,小榻吱呀一响,应该是哑奴起身去开门。

    缓和一会,傅春柳坐起身,整理妥帖衣裳下了楼去。

    门口进来的是陈娘子。

    她许是一夜没睡,眼眶青黑,眼皮哭的红肿,形容憔悴。

    “夫人是想通了?”

    “昨夜彻夜未眠,思来想去,还是应该给我的小矢一个交代,至少让我寻回他的尸骨下葬。”

    她闭了闭眼,语气沉郁:“你说的对,我本就不是这寨中人,更应对此深恶痛绝,却在难关前犯了糊涂,要让他们知道这里根本没有媸女,都是他们臆想出来的。”

    傅春柳扬起眉梢,朗声道:“不单是为了你的小矢,还有那些无辜献祭的女童,这种害人的愚昧行为,早该停止了。”

    陈娘子神色不宁,小声道:“我还有一事不明。”

    傅春柳嘴叼着发带,随意拢了个马尾,淡淡开口:“说。”

    “若真是我的怨念引来邪祟,那为何单单雷吉死掉,雷老头却毫发无伤呢?”

    “这也正是需要解开的因果。”傅春柳偏一下头,神色平静,无波无澜。

    “百年来,栖凤寨大巫与阿依朵的因果。”

    *

    寨主木楼不远处,走一条小路就到了河流下游,往年九月十五祭祀,大巫都会将使女手脚捆绑住,拴上大石投入河中。

    傅春柳走上前,细细观察湖泊周围。

    清晨阳光透亮,湖面清洌宛如镜面,风吹一阵,漾出片片鳞波。

    傅春柳寻了一块小石扔进湖中,“咚”的一声,荡起涟漪,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波澜。

    同样是洼地,怎么这一处就没有关口那些鱼怪呢?

    思索间,她忽然低下头。

    水中倒影青白,睁着黑漆漆的两个血洞,幽幽与她对视,上半张脸通红一片。

    “啊!”陈娘子惊叫一声,跌坐在地。

    傅春柳掏出长箫,咒文流转猛地扎进水里。

    一团黑气散开,波纹层层叠叠,湖中那倒影也没了,水面映出她自己苍白的脸。

    该死,被吓到了。

    傅春柳心中悚然,面上勉强镇定,冷声道:“青天白日,装神弄鬼。”

    湖底下传来“咯咯咯”的笑声,似是三两孩童玩耍,正值趣味处,却让人不寒而栗。

    水面中她的倒影不停变换,先是陈娘子梨花带雨的模样,再是哑奴,再是发疯的雷老头。

    傅春柳神色自若:“好玩吗?”

    像是觉得她的反应没意思,那黑气游到哑奴脚下,湖中他的倒影渐渐变成另一番模样。

    黄衫白衬,黑缎一样的长发,水面中那少年复刻哑奴一举一动,此刻狐狸眼满是茫然,像极了记忆里的模样。

    傅春柳扬手炸开一道法诀,水花四溅,长风卷着湖面的水,凹陷成一处漩涡。

    狂风扬起墨发,水花落下后露出阴沉的脸:“觉得很有趣是吧?那我陪你玩一玩。”

    说罢,纵身跳入媸水中。

    水下与湖面截然不同,漆黑不见五指,浑浊的睁不开眼。

    傅春柳甚至觉得这不是什么水,而是一片沼泽,黏腻的水流缠住她的手脚,每一次向前游都是阻力。

    她寻着那刺耳的笑声,屏息向深处游去。

    越往前,阻力越大,最终停在一处动弹不得,长箫被她注入灵力,淡绿色的光晕照亮眼前方寸之地,胸腔中被压迫的窒息感也好受许多。

    这下终于看清眼前的东西是什么了。

    是座石头山,山尖尖坐着一个小孩,看不清楚长什么模样,小腿一翘一翘百无聊赖的跟她对视。

    “你终于来啦。”

    小孩身后突然又冒出一个小孩,如此往复,一个接一个的从身后冒了出来。

    “陪我们玩,玩,玩!”

    童声齐出,清脆稚嫩的声音却带着邪气,身边气氛诡谲,难说它是想玩什么。

    傅春柳单手结印,水底藤蔓飞速缠绕,攀上石头山,直直鞭挞向山尖的小孩,眼看要被打落山下,却突然化作一道黑气躲过了攻击。

    这群小屁孩哈哈大笑:“凶婆娘!生气啦!”

    “好玩好玩!”其余小孩拍手鼓鼓掌,兴奋不已,真像从来没跟人玩过一样。

    傅春柳神色一凛,唤起更多藤蔓水草,小孩们合成一团黑气,铺散开来,藤蔓被尽数斩断。

    那黑气没有停下的征兆,越来越大,直至将周遭尽数笼罩,紧紧压迫着傅春柳。

    她现在动弹不得,黑气骤然夹裹住她的头,眼前一片漆黑,傅春柳挣扎间突然没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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